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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病人,玉林回到药柜前,拉开了黄芪、党参、焦三仙的抽屉,这几个抽屉需要添药了。药是前几天就买好的,只需要打开一小包倒在抽屉里面就好了。
“现在多方便,药买回来不需要加工,直接就可以用。”她经常感慨。
上世纪60年代初,玉林当学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切药材。老师们(她把公社卫生院的所有大夫都叫老师)给了她三种像草根又像树根的药,教她按规格切出来,一上午她切了半麻袋甘草。
中午,老师们都下班了,她拿出一个杂面馒头吃下继续切另外两种。
她好像想到什么,拿起那个叫甘草的树根舔了一下,“有些甜!”她惊异,“药不是应该都是苦的吗?”她又拿起另外一个发黑的树根,一刀切下,树根露出暗红色的切面,发黑的纹路一圈一圈弯弯曲曲。
“奇怪!”她试探几下不敢舔,“听说有些药有毒性。”她又凑近闻一闻,也没什么味道,“既然能煮汤喝,应该是没事的。”她鼓起勇气舔了一下,还是没味道。
“咔嚓!”她咬下一小块轻轻嚼一下,有些涩,有一点点苦。她马上切了第三种药尝一尝,这个根只有苦味。
玉林想起药材库房里散发出的浓烈药味,“那里面有那么多种药,想认全是不是很难?”
想到这里,玉林从花布书包里拿出了旧作业本和铅笔,记下今天这三种药的名字、形状、气味和尝过的味道。
当玉林记中药材用完了一个作业本的时候,她开始跟着老师制药。有些药需要用醋炒制,有些可以直接炒,有些又要加老城墙土炒制,还有的要蒸完再晒干等等。她白天上班操作,晚上回家就逐一记在作业本上,包括老师们在制作过程中说过的注意事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今天给你放假,出去玩一天。”有一天,玉林最喜欢的朱老师对她说。
“啊!”玉林有些纳闷。
“不过不能白玩,你要采回来十种药材,并且说出药性。”朱老师卖了一个关子继续说。
“十种吗?”玉林说,她心中暗想,之前朱老师带着她出去采药每次也只是采三四种。
“嗯,你仔细找,不管数量,只管种类,越多越好,明天拿来给我。”朱老师的眼神告诉玉林,她相信玉林一定能找到。她看到这个14岁的女孩子踏实认真学习的样子有些心疼,想放她出去轻松一下,顺便让她巩固一下所学。
朱老师有一本医书,里面有好多药材生长时期的图片,玉林对照那些图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画了许多。
先找熟悉的。玉林打定主意,提了药篮出门。让玉林没想到的是,她这一跨出门差点没能再回来。
六月的田野里各种植物生长的郁郁葱葱,玉林是看着这些植物从朝气的新绿,经历风沙、干旱、雷暴变成现在充满生命力的油绿的颜色,她感觉自己也浑身是劲。田埂上,水沟里,马路边到处都是她要找的宝。
玉林来到卫生院上班已经两个多月,中午从来没有回过家,今天乘着采药,往家的方向前进。她想赶在中午之前回到家可以帮妈妈做饭,如果老师留的任务能早一些完成,她还想下午把弟弟的鞋子洗一洗,他那条蓝色的裤子膝盖处撕破了,也需要缝补。
她还想多采一些蒲公英,可以在晚饭的时候做给家人吃。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她知道了,夏季吃蒲公英可以清热解毒,还有以前被忽视的猪耳朵草,叶子大大的像是猪耳朵,这种很熟悉的“野草”,其实是常用的利尿药呢。
她沿着地埂走一段,再来到水沟边寻一段,没多久她就采到了七种药材,其中最多的就是开着黄花的蒲公英和有长辫子大叶子的猪耳朵菜,还有带着特殊味道的薄荷。
“先回家帮妈妈做午饭,下午再来找其他三种。”玉林想着,加快脚步回家。
“妈,妈,奶奶。”院里静悄悄的,妈妈可能还没有回来,奇怪,平日里这个时候奶奶应该拐着小脚在院门外等弟弟妹妹放学了,今天怎么没有人?
她到屋里、厨房里,包括后院都找了,还是没人。一种不安爬上她的心头。
估摸着弟妹快放学了,她心存犹疑开始做午饭。和面洗菜,生火烧水。
“回来了吗?嬢嬢好点没。”正忙碌间,隔壁的李嬢嬢粗声大气的说话声和人同时进了院门。
“嬢嬢,你在说什么?”玉林不懂李嬢嬢的意思。
“哎呀,是玉林呀,你奶奶,你爹妈送她去医院了。”李嬢嬢说的有些乱。
原来,早晨玉林出门没多久,爹和妈妈也上工了,李嬢嬢来借柳条簸箩,看见奶奶倒在院子里,说不出话,吓得李嬢嬢赶快找来爹和妈妈,他们送奶奶去了城里的医院。
“我看见你家烟囱冒烟了,还以为你爹他们回来了,就过来问问。”李嬢嬢又说。
怪不得没看见奶奶,玉林的心里再次着急起来。这时,弟妹们放学回家了,她麻利地做好饭,看着弟妹吃饭,她却没有一点食欲。
下午,爹回来了,他阴沉的脸上随时都会有暴风雨降临。
“你奶奶瘫痪了。”半晌,爹说了这句话,胡乱刨了几口冷饭就出门去了。
玉林感觉脑袋挨了一闷棍,她现在已经知道了瘫痪意味着什么,可是那样爱动、要强的奶奶瘫痪了,她再也不能拐着小脚走到院外等孙子们回家,再也不能站在门外目送玉林去上班了,玉林浑身发冷。
“我跟队里借了五十块钱,给你奶奶交住院费。”爹回来的时候叫玉林过来,他喝了一大口水,又说:“你得和你妈轮换去医院陪你奶奶,你们两个必须要保证有一个人挣全工分,要不然年底分的粮食不够吃,明年全家人都要挨饿。刚才我跟队长说过了,他同意给你全工分,”
“可是,我转成正式卫生员也能挣全工分。”玉林的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转正,本来当初就因为年龄不够,招不了卫生员,文书才介绍她来卫生院做学徒,如果真的需要到18岁才能转正,她还要等4年,可是按照家里现在的情况,她自己都感觉不现实。
“谢老师还等着我明天交十种药材。”玉林看着窗台上的药篮,蒲公英花无力地耷拉着黄色的脑袋在竹篮沿上随风摇晃。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她的嘴歪向一边,时不时流出口水,右边的身体完全不能动,左边的手和脚也只能挪一点,只有眼珠还能转动自如。
玉林看着奶奶的样子忍不住地流泪,她握住奶奶的右手,隔一会就给奶奶擦一下流出的口水,奶奶的左手输着液,她的喉咙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向着玉林睁大眼睛。
玉林对奶奶说公社卫生院的事情,说药材的名字和功效,说朱老师,奶奶的目光柔和了些,很安静地听。她又说,今天朱老师给她放一天假,让她采够十种药材就可以玩,她一上午就找到了七种,还有三种,她知道应该去沙土多的地方找。玉林顿了一下,声音逐渐弱下来,头也低下来。
“奶奶,爹让我跟妈妈轮流来医院陪你,我以后不去卫生院上班了,还回到生产队挣工分,队长说这次给我全工分。”她没敢看奶奶的眼睛,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转成正式卫生员拿全工分,我也想能多挣点工分。”
“唔,唔唔……”奶奶的喉咙里再次发出急促的声音。玉林现在明白了,那是奶奶在反对。
第二天早晨,护士来给奶奶输液,扎针时奶奶使劲挪动左胳膊,不停地发出“唔,唔”声。“老人家这是不愿意输液了?”护士问奶奶。
“唔,唔”奶奶发声的同时看护士,眼神非常肯定。
“怎么办,小姑娘,你家大人呢?还输不输液?”护士扭头看玉林。
玉林无措地看奶奶,老人家的眼神告诉玉林,护士说的没错。
“你回家,叫你家大人来,看怎么办。”护士给玉林建议。
奶奶回家了,她很安静地躺在炕上,身边再也离不了人。玉林去公社卫生院说明情况,跟老师们告别,临走时她给朱老师鞠躬,没敢看朱老师的眼睛。路过公社,她想跟介绍她来卫生院做学徒的文书表达谢意,可是,文书下队里了。玉林有些遗憾,同时又感到一丝轻松。她能想到,当知道她要再回生产队劳动的时候,文书的眼神应该跟谢老师的眼神一样,是她不敢看的失望。
玉林默默地劳动,回家后有时间就给奶奶擦洗和按摩。她给奶奶讲麦子灌浆了,大豆可以吃青豆角了,讲她干活的时候发现了一片马齿苋,她采回来晒上了,还有几棵车前草,等草籽长饱了她就采回来,以后攒多了就给朱老师送过去。给奶奶擦口水的时候,她发现奶奶的眼角有一滴泪。
收完麦子,玉林连头发都被晒焦了。有一天,她捆完一天麦草下班,远远地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人。“朱老师!”她兴奋地喊一声跑过来。
脱下白大褂的朱老师身上还是有淡淡的药香,她笑眯眯地看玉林,帮她把一缕头发捋在耳后,说,“我想跟你和你爹说点事。”
原来,公社卫生院受委托要给各个大队下派一名卫生员,初期专门发放防疫消杀药品和预防类糖丸、药品,经过培训后要会肌肉注射,玉林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她想把一个名额给玉林。
爹低头抽着旱烟不说话,玉林看一眼爹,使劲笑一下对朱老师说:“老师,谢谢你想着我,我还是在队里劳动吧,可以挣全工分。”她看一眼院子里玩耍的四个弟妹。
“这个我考虑到了,你可以拿全工分。”朱老师顺着玉林的眼神看一眼院子里的几个孩子说。
“全工分?”玉林看朱老师,发现爹也抬头看。
“不过,我担心你能不能承担起这个事情。”
“我能,我能。”玉林已经抑制不住兴奋。
“先不要着急,听我说。”朱老师沉稳的让人着急。她继续说:“有两个人负责你们大队的这些事,你们需要配合承担起大概260多住户的任务量,发消杀药品和糖丸需要每一家上门发放并做记录,哦,没孩子的人家不用发糖丸。”朱老师看一下玉林父女俩。
“一个姑娘家到处跑,让人不放心呐。”爹不同意。
“我不怕,也没什么害怕的。”玉林说,既然都是挣全工分,为什么不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想先争取做卫生员。
爹没再说什么。朱老师和玉林对视,空气变得松弛。
从那以后,玉林执拗地认为自己不能有假期,所以,每逢休息的时候,她会挎上药篮去采药,或者背上药箱去走访病人。那些吃过她发的防疫药丸的孩子跟在她身后叫姐姐,她成了全大队孩子们的姐。直到七十多岁,她早已经搬离那里三十多年,那些老一辈的人还依旧叫她一声“姐”。
“这些应该是消失的假期给我的一点补偿吧。”玉林常常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