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无限的,而人是有限的,并且人具有一种先天的本能的扩张性倾向,去扩张自己的有限,企图去把那无限抱住,纳入有限的框架。然而,无限终究大于有限,而且有限无论如何在无限面前都相当于零,正是这一种矛盾,这一种本质性的事实,才让人发现人的一切扩张性的企图都只能是企图。
让我们想象一下什么是无限,它的图景到底是什么。比方说让孩子说出一个最大的数字,他或许会在努力思考过后说出一万,然后又经过思考后说出一亿,这时,你会得意地告诉他把这个数字加一试试,然后,孩子就会发现,无论他说出多么大的一个数字,只要往上面轻轻加一个一,就创造出了一个更大的数,因此,凡是能说出的数,都是有限数,凡是人们看到过的数,都不是无限数,真正的无限,从未人见过。
那么,无限真正存在吗?我们不能因为没有人见过就说无限的存在,然而,我们可以用穷举证明它的存在性。假设无穷大的数不存在,那么就存在一个最大数,这个数大于一切数,是数的上界,但是,只要在最大数上加一,就生成了一个更大数,这就产生了矛盾。所以,无穷大是真正存在的,但不能用描述有限数的语言去描述它的图景,因为两者虽然都具有数的共性,却是本质不同的两个事物。因此,当我们用有限去形容无限的时候,尽管我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全部花招,也不可能触碰到那真正的无限,所以无限是一种抽象,有限是一种具体,我们能在具体的事物中看到抽象的影子,却不能因此认定它就是抽象。
以上是从数学的角度探讨有限和无限,但它们的含义却远不止于此。(让人想到有限和无限,不是吗)
有限和无限还包括知和不知。世界是无限的,世界以其绝对的偶然性,空间的广阔性,事件的多样性,杂乱无章地呈现在人的面前,而人那短暂的寿命,穷的可怜的经验,不可避免地决定了人的有限,所以人的认知必然是有限的。人从出生开始,就在不断获得知识,所以人的一生是获得新知的一生,可是既然是获得新知,就说明知的有限,与宇宙无限广阔想必,与全能全知想必,也就等于零。所以,知等于不知,不知才是知,可是人究竟达不到不知。
有限和无限还包括自己和他人。自己即是“我”,人们常常习惯于用自己的理解别人的,甚至给别人强加自己的,所以,与其说是他人的,不如说是自己的,真正的“他”,自己永远也无法知道,甚至于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哪怕一眼。但那个看不到的“他”的确是真是存在的,“他”是我们眼中的“他”的产生来源,无论“他”到底什么样子,总要有一个的,不然就是空,不会产生“他”的,同样的也不会产生“我”。人们用愿意把世界上的人分成“我”和“他”,实际上,他们一点也没有兴趣,也根本不可能踏出自己的房间真正走到别人家中,这样的房间,与其说有多舒适,倒不如说是监狱。
人们这样狭隘地理解“我”和“他”是有道理的。作为已知的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体,人类太孤独了,孤独到根本就没有另一个足够高级的相似生物与之参照,于是乎人就用自己作为万物的尺度去衡量一切,然而,这样做虽然在理解外部世界(自然界)时有很多非凡的且确凿的成果,在理解自身时,就不可避免陷入了逻辑的,视野的怪圈和盲区。
我们单举出意识这一古老又始终充满魅力的事物,人们首先清楚地知道自己具有意识,并且也狂热地想在物质上创造意识,这一项工作的成果,尽管还没有实现,但未来必定实现,就称之为人工智能。任何一个人都要发问:人工智能真的会产生意识吗?其实这种问题如果不加解释是毫无意义的,人们或许更想问的是:人工智能可能产生和人类一样的意识吗?人们总是有一种倾向,用“我”去定义“他”,用自己去定义别人,把这种倾向用到意识研究上,人们就会想当然地认为,意识是人类独有的(动物除外),由大脑产生的,一种特殊的现象。于是乎,人们就会否认,这种由尽管十分复杂的精美的电路设计出来的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居然会产生和人类一样的意识,否认这种由尽管复杂的算法处理数据来给出答案的机器,居然会是自由的,自主的,甚至能动的。无论如何,人们的潜意识中的倾向总会认为,自己的是独一无二的,外界的是和自己不相似的,而且他们单单是抓住了这种不相似,而否认了本质的统一性,而忽略了这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
不相似只有从表象上谈才有意义,人们会像蒙上眼睛一样认为意识只能是由大脑产生的,然而忘记大脑只是原因,并不是结果。另外有一些细致的人发现意识是由大脑中神经元的相互作用产生的,于是就不加克制地把神经元这一原因推广到普遍的规律上去,然而原因就只是原因,并不是结果。意识的本质,即意识的原因,科学尚未证明,或许存在于更微观的领域,或许存在于高出我们世界的维度,所以千年来从未有过人发现它的秘密。但是,作为意识的结果确实轻易地能被人感知的,所以图灵很巧妙地发明了一个方法,即用人工和机器或真人对话的方式,看能否被人分辨出来,去测试人工智能是否产生了意识。这根本不是一种逃避试的做法,不是一种隔靴搔痒,无可奈何的做法,而是相当具有智慧的创造之举。创造之处在于,这种方法是按照意识的结果来定义意识的,用它的效果衡量意识,从而巧妙地避开了以往问题的一切误区。与其说是惊人的创造之举,其实不过是把握住了意识的实质,不是那种不可言说的,微观的东西,而是朴实的,宏观的东西。
很多人一定很顽固,认为人工智能的构造再怎么复杂,也不过是一堆物质拼凑出的零件而已,在这里,我不想强调数量的庞大产生质变这一理由去驳倒他们,而是像说,正是这种电路的逻辑门之间的相互作用,正是电流的流动,正是算法对数据的处理,人工智能才可能具有意识,换句话说,或者准确地说,这就是意识。或许这种意识的产生过于简单理解(当然实际很复杂),或许它的产生来源于一堆电子零件,都只能说明意识产生的原因不同,不能对意识的有无这一确定的事实造成一丝一毫的动摇。
或许最能反驳人工智能具有意识的观点是是否有自我意识,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洞察力的视角,也是一个隐蔽的路径,用“自由”这个锐利的手术刀切开包裹意识的层层迷雾,将问题指向关键。但是,很多思想在发现这个新奇路径后就倒下阵来,甚至迷失了方向。这些思想往往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陷阱,总是追求自由的确切定义,殊不知这是人类发明的虚无的词汇。
人没有资格讨论自由,因为他们往往认为只有自己是最自由的(动物除外),以此否认其他的自由。人们会认为自己是能够决定自己做什么的,是有目的地行动的,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目的伴随着行动的。人们总以为,某个行动一定是由某个明确的目的驱动完成的,行动的完成意味着目的的达成,这样的观点看起来完美无缺。但是,谁又能证明,目的是先于行动的呢,如果人们仅仅承认目的是伴随着行动同时发生的,谁又能证明目的不是由行动产生的呢?如果行动是盲目的,自发的,被动的,不自由的,而目的是随之产生的派生物呢?简单的一个颠倒就足以动摇人们自认为颠扑不破的理由,而那种想当然的观点未免太显人类的自大。人类总是用自己去定义自由,用自己去定义意识,殊不知如果只有自己是具有自由和意识的,这种做法就相当于自己定义自己,是荒唐的,必然陷入死循环的证明。
人们的这种用自己定义他人的做法,实际反映了人的自大,而这种态度,正是茫茫宇宙中没有参照物与之比对造成的。人们往往用已知的定义未知的,用有限的定义无限的,用具体的定义抽象的,用自己的定义他人的,这样做隐含了一个前提,即后者必须有某种属性蕴含于前者中,否则这种推广就是盲目的,不合逻辑的,因此是臆断的,狭隘的。
未曾登上高山,不知高山之高,可惜有些山只能在山脚下遥望。
有两个原则决定了人们这种冲动的,企图超越一切界限的欲望,即生而为人的有限性和本能地自发地突破有限性拥抱无限性的扩张性冲动。
人的有限性,从上面的分析中已经可以看出,在这里,我们不去探讨有限性产生的原因,只知道人是生来就被抛弃在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上的,人的有限,应当是一目了然的。
而突破有限追求无限的扩张性的冲动,我之所以理解为是一种本能,是因为其贯穿了人类历史的每一条线索,每一条线索的每一断面。
帝王都有一种扩张性的倾向,试图把外界的地盘纳入自己的土地;科学家都有一种扩张性的倾向,拼命地打破知识的边界,探索未知的地域;人们天生就有一种以己度人的冲动,用自己的局限理解广阔的他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任何一个领域,任何一个活动着人的地方,人们总要永无休止地扩张下去,这领地是以自己为中心,以尽可能长的半径,膨胀出的一个尽可能大的圆,这个圆之所以生长壮大的动力,可以理解为一种扩张性的冲动,这种冲动运用到各处领域,就产生了权力,侵略,贪婪,嫉妒这类贬义词,也产生了求知,探索,共情这类褒义词,然而它们都是从一个小小的但足以驱动一切的扩张性本能发展起来的。
这个世界被设计的是巧妙的,单单满足人的有限性和人的扩张性本能还不足以发展出如此繁多的社会现象,还有一个外部条件是世界的无限性。当无限作用于有限,多大的大数都失尽光芒,当抽象与具体争夺权位,多少个具体的罗列也都甘拜下风。人类的理智告诉我们,从来不要妄想用有限理解无限,但理智却忘记了自己也被感性的扩张性冲动所控制,没有扩张,没有欲望,人的世界将不会运转,或者说不会有人的世界。
人的扩张性冲动产生的原因,可以从生物进化中找到解释。这种冲动,或许是适合人类生存的一个有利武器。人总不能遭遇了未知事物的袭击才认识未知事物,人的这种预见性,大都是扩张性的本能推动造成的,它让未知化成已知,甚至从只有现在的世界分化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时间概念,在人类出现之前,是不曾有的,人类创造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