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厕所里待得时间长了一些，她几次过来敲门询问，以为我在洗澡怕我冻着，嘱咐我把里面的暖气空调打开，要知道在寻常她节俭的，不到非常不开灯不用电器；我渴了去厨房烧水，她就拎了一把水壶过来，说里面还有水。
我接了一盆热水坐在小板凳上泡脚，手擦两只口袋，脖子紧缩，冷得瑟瑟发抖。她过来给我打灯问“是不是很冷？”然后俯下身来捏捏摸摸我的手臂衣袖：“穿得太少了～这么冷的天，要多穿几件。”说着便转身进屋拿了一件红色大花羽绒服，加重语气道：“这是你妈的，你先披着，你妈也真是的，都不给你添点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往我身上披，我没推脱，然后又眯着眼睛给我扣扣子，光线不好，她摸了好久的扣眼才扣上，扣好后，笑着说：“暖和吧，这样披上就不冷了。”是暖和不少，我笑笑。
她看了看我，满意地走开。过一会儿，她又过来问是否拿了擦脚的毛巾么。我指指后椅的毛巾，她看见了，点点头，“哦”了一声。“那袜子拿了没有？”“嗯，拿了。”我拿起左手边的袜子给她看，她又点点头，“哦”了一声。
第三次、第四次她又过来，弯下腰看看水盆说：“水是这么少，该凉了吧。我给你去换点热水。”边说边弯下腰端起盆子。“有，有。”我赶忙拉着她的手，指指边上放着的热水壶。她看见了，笑着连连“哦”了几声，直起身子，两手插进口袋，这次她没走开，就在旁边站着。
泡了半个小时，觉得暖和了些，我准备插脚起身，正要穿鞋，她便麻利得端起了水盆要去倒水，我连“让我来”都没来得及说。地上水湿，我拿着拖把要拖，她又说“我来我来我来。”
她就是我的外婆，去年的农历十月十日，刚过完她的90大寿，子女孙辈40人，从远方近处赶回来给她庆生。街坊邻居都叹外婆的好福气，是呀，九十一的外婆虽然两眼模糊，耳力渐弱，牙齿稀疏，但身体健朗，整洁干净，清秀依旧。
出门前总要梳梳头发、照照镜子，时不时用手捋捋头发，问我们“发夹夹好了吗？有没有不正？”听到我们应声说好，她才松口气放心出门；三天两头的洗澡换衣服，即便是在零下的大冬天也如此。隔段时间就要修剪头发，却不愿去理发店，说费钱，也洗不干净，定要妈妈洗也要妈妈剪。妈妈给她寄上围裙，眯着一双老花眼，动作生涩，剪得不大平整。外婆拿着镜子左看看右照照，却甚为满意，不住点头说：“挺好的，挺好的。”
小孩子也都喜欢她，外婆有孩子缘，那些刚会走路说话的孩子就喜欢跟外婆玩，小蒋每次见到的外婆就喜欢凑近外婆，捧起她的脸跟她咿呀咿呀说话。还有谁谁家的孩子不要自己的婆婆，却是喜欢外婆，跟她咿呀玩闹～
唠叨的外婆，也疼了我二十年，把我当个宝，一会儿不见我就“丽丽、丽丽……”唤着我的乳名到处找。八九岁前我是粘外婆的，我不介意外婆的唠叨。她陪我一起睡觉，冬天我总是把冰冷的小脚伸进她的咯吱窝，她不生气反倒把我的脚夹得紧紧的，直到给捂暖和了。
我大了，上学、求学，跟外婆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外婆也越来越唠叨了，以前她还给妈妈做饭、洗衣、带孩子，但现在除了唠叨还是唠叨，喜欢凑热闹，时时刻刻粘着我们，一会儿不见就到处喊啊找。
我们对她的唠叨厌烦了，再也没有了晚辈对长辈本该有的耐心和尊重。不止一次，我没忍住，对耳朵失聪的她大声怒吼，每当如此，她就像个知错的孩子，落寞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再过几日就是外婆的生日，想着外婆，想起去年她生日时她拉着我们的手说她真幸福啊，真的很幸福啊。对啊，从1925到2016，整整九十多个年头尝遍酸甜苦辣，历尽人生百态。外婆生育七个子女，年轻那会儿，自己除了下地干农活就是管家管子女，是家里的支柱。
如今人老体衰，就连简单的洗衣烧饭做菜，也是力不从心。管“家”、管“孩子”管了大半生，“管这管那”、“啰嗦唠叨”已从职责变成她的习惯。她知道老了，不中用，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能再为子女出力，却还是希望通过“管”、“唠叨”来出点力。
而这样的“唠叨”也是外婆自身存在感的需要，是“我还是有用的，并不是一个木头人”的自我安慰，她还没习惯自己的“年老不中用”，不自觉想要以此来获得子女更多的关注，想子女儿孙时时刻刻记住她。
生老病死，没有永远的年轻和盛年，想想自己也总有老了的一天，但自己却比外婆幸运，因为在这个年代，我们有条件和能力从现在开始就拥有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旅游、摄影、看画展、看书。
如此在老了以后，也是独立的——耳朵聋了就多看看书，写写文章，眼睛花了，就多去外面转转，自己围个小院子，喝喝茶，养养花，手脚不便利出不了远门，就去近处转转，有自己的朋友圈……悠哉游哉，不知老之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