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我问之南,你饿吗?他说还行。还行是个相当微妙的答案。它可以意味着“我不饿,我没有感觉”,也可以意味着“我有点饿”,或者“我很饿,但不想让你知道”。我又问他,我可以下去煮个泡面吗?他本来有点睡眼惺忪,听我这么问立刻精神了,他有点惊讶,甚至有点惊恐地说,啊?

我知道凌晨三点吃饭是个相当不妙的决定。虽然我不大懂养生,但是如果我打开浏览器搜凌晨吃饭的坏处,立刻就能收获一大堆专家的威胁与恐吓。但我的想法是,我已经非常饿了,如果这个饥饿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次日(没睡的凌晨三点并不是次日的凌晨三点,而是本日的午夜二十七点)中午十二点,甚至下午一点或者两点,那个危害恐怕要更大。虽然我不确定到底哪个危害才更大,但起码饥饿让人很不舒服。危害总归必然要发生,不如以舒服的形式。

虽然我总让自己陷入惶惶的危害中。比如晚睡,比如不运动,比如在黑暗里玩手机,比如抽烟。但我还是想抓紧绳索的一端,让它带着尖刺的麻质在我手心磨出粗糙的硬茧,拖着它往健康的方向再挪动几毫米,纵使平衡早就不知道离我几万公里远了。这是生的本能,我还没有放弃自己。

吃完饭,我的胃舒适下来了,舒适得让人惶惶不安。之南很快睡着了,我再次在迷糊中看见了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里亮起的微蓝的天。我最近脑子实在是非常混乱,为了写出东西来每天极力搜刮无数空泛的念头,这个状态自然持续进梦里。

我梦见了熟悉的人,和多年没有再见的面孔。很罕见地,我梦见业。

喜欢究竟是什么含义?是纯粹感官上的享受,或是跟风,或是对某种品行的欣赏,性格的契合,又或者只为不可知也不能解的玄妙?究竟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但在我初步思考起存在与现实的关系,那个尴尬又微妙的年纪,我知道我肯定是喜欢业。

人们有时就会喜欢那种,你看到他就觉得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注定要毁灭的人。他会把自己封闭在某个深不可测的世界,与周遭格格不入。他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但落不到实地。他时常露出玻璃制品一样脆弱的,破碎的气质,让你想保护他,给他最温柔的呵护。他时常陷入不明所以的忧郁里,却又对真正的危机充满不切实际的乐观。他让你觉得可以为拯救你献出生命,又让你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总之,人有时就是会迷恋这种人。如果有一天他突然自律了,突然戳破环绕在自己周身的虚影般的泡沫,冲出去与人类和解,与现实拥抱。你就会突然不爱他了,你会一下子看透他自命不凡的伪饰,故作忧郁的做作,他会变得比普通人还恶劣百倍。

我后来喜欢过的很多拥有这种气质的人。他们毫无例外,全部像海上的浮萍,天上的风筝,在我生命里做短暂停留,再独自一人飘到我目不能及的地方。

从时间线上来看,业是其中的第一位,我那时相当迷恋他。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陷入一种存在虚无主义,并在很多方面自我矛盾。比如我玩命学习,但讨厌学校,我渴望亲密关系,却表现得孤立。后来我得知某个成绩、容貌、性格、总之各方各面都相当普通的男生手捧郭敬明的杂文宣称人应当回到原始世界独自生活,我知道原来大家都差不多。差不多的矫揉造作和中二。

在合群这点上,我一直学得很吃力,并总觉得我是在扮演我自己。比如在女生堆里闲聊,我思考她们想听什么,该用什么语气表达。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宁可自己是透明的,不会被识别的一团空气。

这种气质使我被身边的同龄人敬而远之,我孤高,冷漠,有点自以为是。这是业跟我说的,我自己则毫无察觉。

那天放学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家走,不太在意周围一切环境和人,因为我脑子里总得思考点什么。我在幼儿园时就因为沉迷幻想时常走神。

业骑的是一架横梁很高的荧光绿的山地自行车,车轮又大又细。那时的初中生都骑这种车,由于坐高,骑起来上半身几乎和地平行,仿佛随时都能俯冲出去。他们觉得这样骑车很酷。业确实很酷,但主要是因为他的身材和脸。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业说他已经叫了我好几声了。

为了和我保持相同的速度,他的车头在手里晃来晃去。

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他笑着说。那笑容带着一股天生的乐观,仿佛任何苦难都不能将它淹没。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在想他究竟想听什么。

业算是第一个和我主动搭话的男生,像所有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这让我心情非常激动。我总是对他晚上打来的电话满怀期待,说些无关紧要的垃圾话,直到手机彻底没电。

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我为什么交不到好朋友呢?我在电话里对业吐苦水。

那是因为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啊。业说得无比轻松,仿佛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在生气吗,糖?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惊讶。我从来不知道这种事。

但是这样的糖,我并不讨厌啊。我们现在不是好朋友吗?

从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好朋友这个关系被他擅自决定下来。但我的心里仿佛披了一层绿色的植被,就要生长出白色的小花来。

我不喜欢学校,但是我喜欢和业处在同一个空间的感觉。我怀着抗拒和期待的矛盾心情,一面讨厌上学,一面渴望和业见面。单单是见到,就够让人心满意足的了。

这种渴望,期待,心满意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消失无踪了。没有预期,没有防备,业像他擅自闯进来一样,擅自消失。没有人做任何说明,业不来学校了。

业不来学校的话,我去学校也没有意义了。他想不来就可以不来又让人有点恼火。我鼓起勇气给业播的电话总是忙音之后又挂断。

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到业。我在写数学作业,业的号码在手机上闪烁起来。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颤抖地按下接听键。我在噪声的空白沉默里等待业的声音。

他的声音依然开朗、乐观、满不在乎,仿佛从他不来上学开始到此刻的时间都是真空的,一笔勾销,从未发生过。

糖,我在你家楼下呢,你能出来吗?

我发誓我想立刻冲到楼下去,比捉到鸟的猫还快。但是我支吾地像嘴里塞了一个茄子,现在太晚了,我妈在家……

我真想给自己一拳把茄子打烂。

那有什么啊,你快下来啊,我都到了。

我承认我有时候软弱盲从得让人恼火。如果我不下去,不是因为我不想下去,而是因为我妈不让我下去。现在我下去,不是因为我本来就想下去,而是因为业强迫我下去。

我快速合上本子,抓了件外套,跟我妈说我同学找我,我下楼了。没等她反应我就冲出去了。快到她来不及问我谁找我,下去干嘛,下去多久。如果我瞎编的话她肯定会立刻看破我,就算不戳穿我也会露出那种让人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微笑。

业跨在他那辆荧光绿的山地车上,路灯投下的一点光亮照在他身上,有点落寞,有点孤单,仿佛他被罩在一个真空的世界,无法和周遭产生联系。

我走到他面前,带着我假死一般的面无表情,不快乐,也不反感。即使我心里快乐地盛开着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

业不在意我的假死,他带着一副笑脸,一如以前在学校时,开朗的,天生的乐观。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完就满不在乎地骑着车穿过马路边栽了一列的小杨树。

去哪啊,我得跟我妈说,现在太晚了。我小跑着跟上他,嘴里依然含着茄子。

我感到气愤。他像当初主动跟我搭话,告诉我你太自以为是了,擅自给我打电话,擅自不去上学,不接我的电话,又在这么晚擅自决定下来我的行程。从不跟我商量,不问我的意见。我感到气愤,但我心里的白色小花张开弱小的花瓣,露出粉色的花蕊,开得更盛了。我想打烂我嘴里的茄子,告诉他不管哪里我都跟他去。

山地车头在马路边左摇右晃,每十米就经过一个新的路灯杆,荧光绿在微暗里显得更亮了。

你为什么不来上学?我面无表情地问。

嗯……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扶着车头的手指,嘴角松懈下去又重新被扯起来……家里出了一些变故……

我在心里做了无数有关变故这两个字的猜想,但我没办法问出口。我侧过脸偷看业的表情,他的嘴角还扯着,但笑得有点寂寞。

我们沉默无语地走了好几公里。越靠近江滨人越多。拿着棉花糖的小朋友在广场上跳来跳去,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或者比我们大一点的情侣牵着手散步。

不远的地方发出咻地声响,我们头顶的天空上开出一大朵粉色的花。

赶上了。业又笑得像个小孩子。

他骑在车上,抬头看着流星一样升上天空的光亮,绽放出缤纷的色彩,把黑夜点亮又熄灭。

我看着他被烟花映着的忽明忽暗的脸,和有点寂寞的笑容,觉得他也像这虚无的焰火一样,在黑暗里擦出一片炫目的光亮,再沉寂成一点余烬,被风刮到看不见的地方。烟火烧完了,人就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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