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发出的刺耳鸣叫穿透耳膜时，林雨眠正站在急诊大厅的玻璃门前。四月暴雨把蓝花楹打落在地，紫色花瓣黏在玻璃上，像谁哭花的眼影。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尖锐。
他转身往三号抢救室跑，白大褂下摆扫过走廊转角处的绿萝。推门的瞬间，记忆突然闪回十五年前的儿童病房——七岁的苏雪宁抱着泰迪熊缩在床角，输液管在她细瘦的手腕上蜿蜒。
"林医生？"护士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患者急性心衰，已经..."
呼吸机的软管在氧气面罩上凝出水珠，顺着苏雪宁苍白的脸颊滑落。林雨眠的手指按在她腕间，监测仪显示的室颤波形和童年那个雨天重叠。那时她举着碎花伞等他放学，积水漫过红色小皮鞋。
"准备除颤。"他的声音稳得可怕，"200焦耳。"
电极板贴上她单薄的胸口。十五岁的苏雪宁在图书馆帮他补习时，发梢扫过练习册的沙沙声；二十岁的苏雪宁深夜守在母亲病床前，手机屏幕在凌晨三点亮起又暗下去的光。这些画面突然在除颤器的嗡鸣中炸成雪片。
"恢复窦性心律！"护士的惊呼里，监护仪开始画出微小起伏的波浪。林雨眠弯腰捡起掉落的听诊器，金属管触到苏雪宁枕边手机，屏幕倏然亮起。
草稿箱里躺着十七封未发送的短信。
最近一条停留在昨夜23:47：
[雨眠，妈妈走了。现在我可以]
急救车鸣笛由远及近，盖住了窗外的雨声。林雨眠伸手去握她冰凉的手指，却发现她无名指上还戴着初中时他送的易拉罐拉环。那年春游的大巴车上，她靠在他肩头熟睡，拉环在阳光下晃成一道银弧。
"林医生！患者室颤复发！"
肾上腺素推注液的玻璃瓶在托盘里碰撞出声。林雨眠看着苏雪宁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他在礼堂后排站起身时，她正抱着花束走向演讲台。紫藤花廊下交错的光影，把他们永远困在了平行时空。
"准备二次除颤！300焦耳！"
电极板再次压下时，暴雨扑灭了最后一片蓝花楹。苏雪宁的手机突然震动，草稿箱自动清空的提示框在逐渐暗下去的屏幕里，化作一个血红的感叹号。
心电监护仪的长鸣声中，护士撞翻了处置车。三支玻璃药瓶滚到林雨眠脚边，在日光灯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他弯腰去捡，却看见苏雪宁的病历本摊开在血泊里，家庭住址栏的墨迹被生理盐水洇开。
青石巷17号。
这个地址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刺进记忆的旧痂。林雨眠的指尖开始发抖——十年前他们总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等校车，苏雪宁总要把装豆浆的保温杯捂在他冻红的耳朵上。
"联系心外科会诊！"主任的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林雨眠却听见十七岁的苏雪宁在雨幕里喊他，蓝白校服被雨水浸成半透明。那天她母亲第一次查出肝癌，她蹲在巷子尽头哭，怀里还抱着给他织到一半的灰色围巾。
呼吸面罩突然泛起白雾。
林雨眠扑到床边做胸外按压，苏雪宁的手腕在他掌心里脆得像晒干的玉兰花瓣。他想起医学院毕业那年冬天，路过老街区时看见她踮着脚往梧桐树上系红绸带。积雪压断枯枝的刹那，他看见绸带上墨迹斑斑的"林"字。
"换人按压！"主任扯开他时，林雨眠的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抢救床的金属栏杆映出他扭曲的脸，恍惚间变成解剖课上他偷画在教材扉页的侧影——少女睫毛上挂着初雪，鼻尖冻得通红。
护士突然惊呼："患者口袋里有东西！"
沾血的透明密封袋里，褪色的电影票根正在生理盐水里舒展。2015年3月14日，《爱在黎明破晓前》，7排5座与7排6座。林雨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天他坐在空荡荡的影厅等到字幕滚尽，而苏雪宁正在三十公里外的肿瘤医院签下病危通知书。
"准备ECMO！"主任的声音开始发颤。林雨眠却听见冰棍车叮咚作响的夏日下午，苏雪宁把最后半根红豆冰棍塞进他嘴里。她的虎牙沾着晶亮的糖渍，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色的弧。
心电图纸突然疯狂吐出一串尖峰。
林雨眠看着苏雪宁的左手从床边滑落，腕间露出淡青色的针孔。那些针孔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是上周三他在值班室教她认的星座。当时她咳着血笑说："要是在天上迷路了，我就顺着输液管爬回来。"
呼吸机突然发出窒息的警报。
林雨眠抓住苏雪宁正在变凉的手，发现她掌纹里嵌着蓝花楹的汁液。昨夜暴雨中，她是不是又去老街区拾过花瓣？就像高三那年，她把凋落的紫藤花压进他的解剖学笔记，在空白处写着"心脏每跳一次，就想你一次"。
"宣布死亡时间。"主任摘下手套。
林雨眠的听诊器掉在地上。金属耳环撞出清越的声响，惊醒了苏雪宁口袋里的旧手机。草稿箱最后一条短信突然跳出发送界面，血红感叹号在熄灭前的瞬间，映出抢救室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
那雨痕像极了十八岁没送出去的围巾针脚。
护士站的电子钟跳成00:00时，林雨眠正坐在更衣室拆开牛皮纸日记本。苏雪宁的圆珠笔印痕穿透二十页纸，在"2018年12月24日"这页形成细小的裂口——那天他飞往美国参加学术会议，而她独自在化疗室度过平安夜。
扉页夹着的银杏叶突然飘落，背面用铅笔写着：雨眠衬衫第三颗纽扣的弧度。林雨眠扯开自己的衣领，铜制纽扣在冷光灯下泛着柔光，像极了那年解剖课窗外将圆未圆的月亮。
急诊科的喧哗突然变得模糊。
他翻到夹着蓝花楹标本的那页，心电图波形在页脚连绵成山脉。最新记录停在上周三凌晨两点十七分，波形旁蜷缩着褪色的字迹："摇光星应该落在你左肩胛骨的位置，那是你背我躲暴雨时，我眼泪浸透白衬衫的地方。"
更衣柜突然发出嗡鸣。
林雨眠摸到柜底冰凉的铁盒，生锈的锁扣里卡着半截铅笔头。十七岁的秘密倾泻而出——晒干的紫藤花、注射器包装折的千纸鹤、还有他们埋在梧桐树下的许愿瓶。玻璃瓶里的纸条已经霉变，但还能看清并排的两个愿望：
"要当雨眠的新娘"
"要治好雪宁妈妈"
消毒灯管突然爆出电流声。
林雨眠冲回抢救室，苏雪宁的床位上铺着崭新的蓝白格床单。他跪在地上寻找，终于在墙角排水槽找到半片蓝花楹花瓣，背面用针头刻着微小的"眠"字——像极了她当年刻在课桌上的字，被值日生用粉笔灰填成心形。
太平间的冷气顺着裤管攀爬。
当他触到苏雪宁腕间的北斗七星针孔时，顶灯突然闪烁如星图。针孔第七点的位置，皮肤下藏着米粒大小的硬物。手术钳夹出的不是埋针，而是枚被血锈包裹的银戒——内侧刻着"LYM&XNN"，正是他当年弄丢的医学院纪念戒。
窗外暴雨骤歇。
林雨眠抱着铁盒跑向老街区时，月光正把梧桐树影烙在青石板上。十七号院门前的蓝花楹只剩枯枝，树根处却开着簇新的白花。他跪下来扒开积雪，冻土里埋着玻璃药瓶改造的星空灯，电池盒里塞着张CT报告单：
"双肺多发转移瘤，建议临终关怀。"
星空灯突然亮起来，药瓶里的荧光涂料流转成银河。林雨眠在北斗七星的位置摸到凸起的刻痕，放大镜下的英文缩写组成漫长告白：Every tremor of my dying heart calls your name.
晨雾漫过巷口时，最后一片蓝花楹落在他颤抖的肩头。林雨眠打开手机，终于看见那条迟来十年的短信：
[现在我可以嫁给你了]
发送时间显示2023年4月5日03:14，心电监护仪归零后的第1314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