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人临终前告诉我,山上最可怕的不是一猪二熊三虎,而是会“偷命”的东西。
他死后,山脚下接连有人暴毙,尸体完好却没了五官。
我带着他的猎枪上山,发现每棵树后都挂着张人皮。
走到山顶时,我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咧嘴笑:“等你很久了。”
他伸手抓向我时,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师父没说完的是,被偷走的命,可以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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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猪二熊三虎。
爷爷吐出最后一口带着血沫子的烟,混浊的老眼像蒙了灰的玻璃,死死钉在我脸上。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沟壑明明暗暗。他枯柴般的手攥着我的腕子,力气大得骇人,指甲几乎抠进我肉里。
“听着,崽子……”他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往后……一个人上山,碰上一猪,那玩意儿一根筋,拱上来,墙都能给你撞塌了,别硬扛,找树绕……二熊,尤其是带崽的母熊,护犊子不要命,装死不成,就得比它更凶……三虎,山君,灵性,一般不惹人,真对上了,眼神不能躲,让它觉着你不好惹,或许……能捡条命……”
我点头,这些打小听到大,山里讨生活的人都懂。
可他手劲又紧了几分,身子微微抬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但……但这些都不是顶厉害的……顶厉害的,是那……会‘偷命’的玩意儿……”
“偷命?”我心里一咯噔,这是个新词。
“不害你身子骨……专偷你的‘命’……”他眼神里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空茫地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大山轮廓,“偷走了,你人就没了……干干净净,比从来没来过这世上……还干净……”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重重摔回炕上,眼睛还瞪着,没了气息。那没说完的话,像一道冰棱子,戳在我心口,寒气四溢。
我给爷爷送了终,埋在了山脚下向阳的坡上。坟头土还没踏实,怪事就来了。
先是村东头的王老棍,头天晚上还好好地在村口槐树下吹牛,说他年轻时候一人放倒过野猪,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直挺挺倒在自家院门口。人看着是全乎的,衣服也没破,可凑近了看,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最骇人的是,脸上光溜溜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什么都没了,平整得像块压扁的白面饼。
村里炸了锅。还没等弄明白,隔天,跑山货的李老闷也这么没了,同样倒在回家的小路上,身体僵着,五官消失。
恐慌像瘟疫一样漫开。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铁栓插得死死的。狗不叫了,鸡不鸣了,整个村子死寂得像个坟场。都说山里出了妖怪,专掏人的脸。可我知道,不是掏脸,是“偷命”。爷爷的话,应验了。
第三具尸体出现的时候,是村西头的寡妇刘婶。她倒在溪水边,捶衣服的棒槌还握在手里。同样的无脸,同样的死寂。
不能再等了。
我翻出爷爷留下的那杆老猎枪,枪托被岁月和汗水磨得油亮。仔细擦了膛,填好火药和铁砂。又找出他别在腰间的老烟袋锅子,揣进怀里。天蒙蒙亮,我背着枪,径直出了门,走向那座吞噬了三条性命,如今弥漫着不祥的大山。
晨雾浓得化不开,像瘴气,粘稠地裹着人。往常喧闹的山林,静得可怕。连鸟叫虫鸣都绝迹了,只有我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粗壮的树干在雾气里影影绰绰,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然后,我看见了一—在第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挂着一样东西。
灰白的,薄如蝉翼,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微微晃动。像件晾着的旧衣裳。
我端着枪,一步步靠近。
不是衣裳。
是张完整的人皮。从头到脚,摊开了挂在树枝上,五官的位置是几个空洞的窟窿,皮肤的纹理还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出生前肌肉的轮廓。风一过,轻飘飘地荡一下,没有重量。
我喉咙发紧,强忍着胃里的翻腾。
继续往前走。
第二棵树后,又是一张。第三棵,还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张张人皮,无声地悬挂在雾气弥漫的林间,像一场诡异绝伦的展览。它们空洞的眼窝齐齐对着我来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注视。
我没有停,枪柄被手心的汗浸得湿滑。爷爷的恐惧,此刻我感同身受。这不是寻常的山精野怪,这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邪祟。
路越来越陡,树木渐渐稀疏。我咬着牙,拨开最后一道挡在眼前的荆棘,踏上了山顶。
山顶平整,雾气稀薄了些。中间立着块光秃秃的大青石。
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身形,衣着,甚至连那杆靠在旁边的猎枪,都和我一模一样。
似乎听到动静,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就是我的脸,分毫不差。只是那双本该熟悉的眼睛里,盈满了一种陌生的、冰锥般的恶意和戏谑。嘴角咧开,露出牙齿,形成一个绝不属于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等你很久了。”他说,声音都和我一样,只是语调带着一种滑腻的阴冷。
他站起身,朝我走来,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主宰般的从容,伸出右手,径直抓向我的面门。那动作轻飘飘的,却让我灵魂都在颤栗,仿佛下一刻,我的五官,我的“命”,就会被这只手轻易地掳走。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瞬,我一直端着的猎枪动了。冰冷的枪口抬起,稳稳地对准了他——或者说,“我”——的眉心。
极致的恐惧反而让我异常平静。爷爷临终前那双恐惧的眼睛,村里那三具没有面孔的尸体,林中悬挂的无数人皮……还有眼前这个顶着我的皮囊,想要窃取我存在的怪物。
所有的画面在脑中瞬间贯通。
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声音冷得像山顶的石头:
“师父没说完的是,”我一字一顿,“被偷走的命,可以偷回来。”
他脸上的狞笑僵住,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砰——!
枪声炸响,击碎了山顶死一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