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月光从落地窗漏进来,在案头铺了一层白霜。我独坐灯下,望着那支秃笔,竟有些踌躇。
向来如此,每逢这般月色,心中便涌起些莫名的思绪。它们如游丝般缠绕,又如野马般奔突,总教人不得安宁。我想,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心绪"了。心绪这东西,说来也怪,分明是极私密的,却偏要公之于众;分明是极飘忽的,却偏要铸成铅字。人们何尝不知,铅字一旦铸就,便再难更改,而心绪却是朝秦暮楚的。
我见过许多将心绪凝成铅字的人。他们大抵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手指被墨水染得青黑。这些人白日里或许做着极平常的营生,贩夫走卒,教书先生,甚或是衙门里的小吏。但一到夜间,便都成了文字的囚徒。他们将那些白日里不敢言说的,不能言说的,统统倾注在纸上。纸于是成了最忠实的倾听者,不嘲笑,不反驳,只是默默承载。
韵脚尤其是个古怪的发明。人们何以认定,把情感塞进固定的格律里,反倒更能表达其真意?我见过一个老学究,为了一句诗的韵脚,在灯下苦吟了三夜。他捻断数茎须,茶饭不思,只为将那"眷恋"二字,安放进最妥帖的位置。第三日清晨,他终于完成,却伏案大哭。后来听说,那诗是写给他早逝的妻子的。韵脚整齐了,人却疯了。
月光越发亮了,竟有些刺目。我忽然想起那个常在茶馆说书的瞎子。他说书时,总爱在情节紧要处停下,用枯瘦的手指敲击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各位看官,"他这样说,"这故事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钻进你们的心里,在那儿生根发芽。"我想,铅字与韵脚,大约也是如此。它们不是为记录而生的,而是为触动而生的。
辗转反侧时,星光满襟。这景象听起来极美,实则不然。试想,一个人若真到了辗转反侧的地步,哪还有闲情去看什么星光?不过是事后追忆,将当时的痛苦妆点得风雅些罢了。人们总爱给记忆镀金,好教往事不那么难以下咽。文字便成了这镀金的工具。
案头的纸仍是空白。我忽然觉得,或许有些心绪本就不该凝成铅字,有些眷恋本就不必织入韵脚。月光不会因无人欣赏而减其清辉,情感难道就非得寄托于文字么?
但笔终究还是落下了。在江南的又一梅雨天里,在月光并不明亮的夜晚,在你走后的第六年的忌日里。看来我到底未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