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在办公室腾出一个小空间,让我安心读书,经常说:“听着,现在你是我的资料人。”一听这话,我很紧张,问题出来,又放松了:
“你知道,英语没有量词,汉语一个词有时可用好几个量词。比如书,本、册、卷有什么区别?”他身体往前倾,用汉语说“书”字,第一声听来像第二声。
我愣了一下,天天用,从没想过。
他往后一靠,哈哈大笑:“我知道你知道,但从没想过!”
音量像他的身高。隔壁老师受了惊吓,过来看看,说:“Kris几年没招生了,以前都很安静。”他原准备退休,不招生了,我是最后一个。
我从材质的角度回答,量词强调了卷轴或印册。他建议我感受量词带来的对书的不同感知,背后是语言的独特思考方式。还举了个不同的例子:汉语的“树”一音,给人扎根往下冲的感觉;英语的tree,舒展开阔;法语中arbre,枝条摇曳...
我想起白语中的树,稳稳站住的感觉,景颇语中的hpung,大块木头的敦实感 ... 对世界的不同感知,带来不同的气质和精神。
一直被索绪尔的语言学洗脑,相信音与义,能指与所指之间无必然关联,虽然,说话时,总能模糊感觉到语言的不同质地。
旅居多年,我深切感受到语言的气质。秋末天凉,清晨未醒,迷糊中听到人说话,不辩英汉,但那节奏和韵律,不是从小熟识的,睡梦中莫名惆怅,想多睡几分钟。梦中,有家乡、父母和熟悉的声音。醒来,那模糊变成了真切的英语,有淡淡的悲凉。
公交车上,听到前面妹子说四川话,激动地问是不是从四川来。打电话回家,感慨在地球另一端遇到离家乡那么近的人。
回国多年,清晨睡梦中,有时听见人声,迷糊不辨英汉,却似曾相识,我开始怀念伊利诺伊那清冷的秋天,竟有点乡愁。
语言的气质,牵着我的心。
导师说,“理论不重要,都会错。相信你对世界的感知,发展完善这种感知,就是你的理论。”
多年以后,我明白,这就是研究的本意。寻找人群的精神气质,那触动心灵的东西,是当代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追求。
导师和我都没料到,博士毕业,我离导师的学术路径越来越远。他顺着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乔姆斯基走向结构分析,我顺着梅洛-庞蒂走到本体论转向。他从心底拒绝后现代,我接纳这些挑战,寻求结构和情境的互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