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静波
我在空中飘摇,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终究要往下,坠到地上。但只要还有风托着,我就要尽力逗留、游荡,哪怕一分,一秒。
我是南方的落叶。这是我最后的旅途,也是唯一的旅途。
我要看看这棵树,这是我的树。因了它,我存在过,活过。我一直在树巅,见惯日月星辰,风云雨露,鸟雀飞翔,但不曾见过树的全貌。我是树的一部分,树的枝、桠、干、根、茎,支撑我,滋养我,让我作为叶,活了一世。见过了树,才算见过完整的自己。
我要飞翔。对于叶,尽管时常在风中舞蹈,却总是有所羁绊,叶柄被枝桠紧紧握着,不得随心所欲,不得无所顾忌。我很羡慕那些随意任性飞舞的燕雀。但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使命,叶的使命就是绿,固守树枝,绿。叶也有飞翔的机会,但只有一次,这一次的机会必须以生命为代价。这唯一的,最后的一次飞翔呀,我生命最后的绝唱!
抱着我,柔柔地、密密地抱着我,和暖的春风!我把自己整个的交给你,任你把我带到哪儿去,只求时间长些。湿润、温暖的风,去年我的母亲刚坠落,你就来拂我的脸,像母亲一样温柔。现在我坠落,你又来抱我,送我最后一程。我在你的怀里翻滚、腾挪、左奔右突,我不是要挣脱你,我是在爱中舞蹈,这是我坠落的仪式。坠落在春风里,如出生在春风里一样,都值得尊重。
去年的春天,我在树枝上孕育、膨胀,一点点去顶压着我的一片老绿,直到那老绿转黄,我才终于伸出了头。风和日丽中我潇洒伸张、摇晃。那片黄不见了踪影。现在我知道,那片黄是我的母亲,为了我的出生,它只得掉落。今天,为了我底下萌生的嫩的新叶,我的孩子,我也掉落了。叶,由嫩黄变翠绿,再变成深绿、绿黄,枯黄,掉落,完成一世的生命。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叶生生不息,叶们的古往今来串成一条线,在树里绕成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去年夏天的雷电真是惊天动地呀!轰隆隆,雷在乌云后滚来滚去,似乎有千万金戈铁马在黑幕之后鏖战。兵刃相接处电光四射,张牙舞爪的电光肆意妄为,瞬间把天幕撕裂,天地间突然亮得刺目,又突然沉寂,留下黑沉沉的宙宇。过一会儿,又一阵雷轰电闪。突然一阵剧痛,一股焦味扑来。我被雷电到击中了。你看,我身体的中间两个圆洞,洞周围焦黄,这是那雷电留下的痕迹。钻心的疼痛,我想蜷曲身体,抱紧自己。然而不能,一阵暴雨伴着狂风又至。风摔打我,一遍又一遍,雨浇淋我,一阵又一阵。我浑身湿透,我左右上下前后全疼。雷电风雨肆虐,我无处可藏。既然躲不掉,那就来吧,来的更猛烈些,看我能经受多少折磨多少苦难!
一棵大树被风吹到了,树干断裂处白得瘆人,一簇簇折断的参差不齐的木纤维,裸露着,指天哭泣。树冠倒在远处,那棵树的叶们无奈地倒在地上,挤成一堆,被风和雨击打、弹奏,唱出暴风雨的凯歌。我心痛我的同伴们,但我不能妥协,不能投降脱落。我咬紧牙,受着这场酷刑。只要风雨稍微停歇,我就端正身体,昂起头,显出叶的尊严。几个回合,我遍体鳞伤,身体不再完美娇俏,脱了嫩黄,换了翠绿。我成为一枚青春的绿叶。
秋来了。北方的秋风横扫落叶,南方的秋风却干爽、清淡、温柔,是树叶的朋友。秋让叶恬静、优雅、丰富。叶的颜色不大变,依然是绿,只是绿得深些。我没有果实,没有黄色或红色献给秋,也不会做一生仅有一次的飞舞,秋在我这里看似无所收获。但秋知道,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世界离不开南方浓绿的衬托。秋知我,我也知自己。我只需在树枝上坦然地伸张、摇摆,坚守着绿,就不负秋的风与光。
冬也来了。南方也有冷的时候。寒风中,我瑟瑟发抖,已经有些吃力,吸收养分、水分都不似秋时那样顺畅,深绿就变成了老绿。我还要蓬勃着,不让寒风吹折了自己。我得护着身下的枝丫,这是我孩子未来的生长地,不能让寒风给毁了。而且,萧瑟的冬天,北方已经是天地枯黄,万物凋零,我的绿总能给世界些许勇气,些许希望。未来有绿,像南方树叶一样的绿,冬天就能熬过去。
冬去春又来,风温暖轻柔,时光正好,但已经是我最后的季节。我的身下已经有新生命在萌动。触到新生命悸动的那一刻,多么激动呀,终于守住了枝条,我的孩子可以出世了。又有些不舍甚至恐惧。我将逐渐老去,绿会变成枯黄。我将随春风坠落,即使泡在水里,我也干渴,埋在土里,我也饥饿。哦,我不会再干渴饥饿,我将失去生命。真是不舍呀,这满天的日月光辉,这春夏秋冬的风起云涌,甚至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但是,我不坠落,我的孩子就不能露出那嫩黄的头颅,就见不到这精彩的世界。我的生命换取它的生命,就像我母亲的生命换取我的生命,这是必然进行,而且应该是乐于进行的过程。生命的过程。
终于,春风松开怀抱,我着地了,也许落地瞬间我还摇晃了两下。
作者注:广州的树叶于春天将尽时坠落,老叶让位于新叶。
202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