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因为挨着文庙,以此被称为文庙街,其实位置是在文庙的下面,垂直于文庙罢了。文庙呢,保存还算完整,加上最近的修缮,看起来也是煊赫堂堂,颇有威势。
文庙在大北街上,另一头是县委县政府;文庙街上有什么呢,以前有农业局,后来新区发展起来,已经改名叫农业农村发展局的农业局便搬走了。
但是,江先生和他的诊所是搬不走的。同样搬不走的还有“张啰嗦血旺”,他们的顾客都在老城区,当然还有慕名而来认准老字号的那些人。江先生是当地名医,“张啰嗦”是当地名小吃,两人还是夫妻,文庙街上他俩是两个金字招牌。不要说他们自己不舍得走,便是那些街坊邻居,那些店铺的老板们也不愿意他们离开。
其实,江先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而且还不是本地的乡下人。江先生原是罗江县人,祖上行医,传到他这一代,成了赤脚医生。江先生家庭成分不高,可惜个子太矮,其貌不扬,所以到了二十几岁还没有成家,可谓虚度青春,对不起他江大志的大名。
如诗的青春不被接纳,唯有去可以找到女人的远方。于是,江先生便开始浪迹江湖,边走边看,一路打着晒席,来到了鹤山县。这个时候,正是七十年代的后期,这个时候的鹤山还是一个农业县,当然现在也是,只是当年很穷,是西蓉市里面最穷的那个县,老百姓尽管很努力也堪堪把肚子填饱。即使这样,江先生也很满意了,他掐指一算,觉得这应该就是他的幸福家园,遂在一颗大枫香树上刻了一只大碗,决心不再向西流浪了。
从此,江先生以大枫香树为中心,在附近给当地的老百姓打晒席。晒席是可以直接铺在泥地上晒粮食的竹制品,长方形,全部都需要用比较老辣的篾条编织而成。一般情况,都是在冬天的十冬腊月和正月间砍竹子,破出篾条来,只要青篾不要黄篾。篾条破出来后,扎成一捆一捆地挂在挑枋上,等着它风干。到第二年的夏天和秋天,一般都是在秋收以前打晒席,即用篾条编出成品来。这样一来,江医生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有活干,即使没有活,在某一户农家多住两天人家也没有怨言。
江先生是一个勤快人,每天都是起床洗漱完就开始干活,三顿饭都是主人家煮好喊他几遍才去吃。有时候,遇上主家或者隔壁邻居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他就会在休息的时间去田坝头或者树林里面扯一把草药给他们熬水喝,一般都是药到病除。所以,在这一带,江先生很受欢迎,加上一些人家的晒席需要修补,只要花不了多少功夫,他都是一文不取的,最多留下来吃一顿饭。
江先生也懂得人情世故,他在大队书记家里面呆的时间最多,没有打晒席的时候虽然比较少,但这里就是他的后盾。所以,他亲热地称呼书记为表叔,表叔则一直关照着他。经过表叔的居中介绍,八十年代初江先生成了附近一个孤女的上门女婿,终于成了一个有家的人。这个孤女姓张名全清,和江先生结婚时年方二十,虽然不合法,但是终于有一个男人可以照顾这个孤女,地方上也没有谁说多余的闲话。不过,孤女和老江在一起,话明显地多了起来,显得很啰嗦,因此又被年轻人叫做张啰嗦。
有了女人的江先生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很快就学会了犁田耙地这些既有技术含量又带体力的活。女人呢,也是自小孤苦,等到生命中的春天以后也是狠命地做,把家务事弄得妥妥帖帖,不要老江操一点心。所以,老江晚上搂着老婆时,总是感觉很心疼很自责。可是,这个时代也就是能够吃饱饭,连粮食都不值钱,即使能够丰收也换不了几个钱,还得防着灾年。因为家里平时需要一些称盐打油的钱,老江还得抽时间去给别人打晒席,不敢丢下这个老手艺。
老江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一九八八年,那一年他不太重视的医术迎来了他生命的春天。夏天的时候,胜利乡政府的黄乡长,因为主管农业,下乡的时候比较多,听说老江会扯草草药,就托人找了他去。老江花了半天时间,扯了一大抱草药,分成三付熬了七天,治好了黄乡长母亲的老晕病。也是在这一年,附近驻军的王团长请老江给老婆治疗老咳嗽病,老江用了十付药,中途换了两次方子,硬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给治好了。老江因此声名大盛,人人都知道老江医术了得。
黄乡长和王团长都劝老江开始行医,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讲究,能够解决问题就是好医生。黄乡长劝老江到场镇上去开一个诊所,王团长则建议他到部队附近去。老江自己却有点信心不足,生怕做不好了闹笑话。最后决定在自己家里开诊所,干得了就干,干不下去大不了卷起裤脚继续种田。于是,黄乡长送了老江一批砖瓦,王团长送了几吨水泥,然后王团长用军车给老江全部运过去。老江请当地的工匠帮着修房子,又在自家树林里伐了一些木料,这样修起了楼房。
就这样,老江用自己的卧室做诊室,自己家的走廊就成了候诊大厅,走廊上放了两根并排在一起的木料做候诊的椅子,简简单单开了张。因为老江以前打晒席的时候就爱给别人扯草药,效果也不错,所以一开始方圆几里的人有病都来找他看。加上黄乡长和王团长的宣传,前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很快就把走廊上的木料长凳磨得溜光了。
江先生的门庭若市很快就引起了社会人士的注意,终于有一天恶鬼上门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凌晨三四点,一群戴着面罩的人毒死了看门的黑狗,撬开老江的卧室,把老江两口子从梦中拉了起来。一群人在楼上楼下翻箱倒柜到处扒拉,连猪圈房都没有放过,结果大失所望,只找到两百多块零钱。这些人不相信老江家里就这么一点点钱,把老江绑在柱子上,用刀尖顶着他的胸口,要他说出藏钱的地点。老江说,该找的地方你们都找过了,我一副药只收两块钱,诊金只收五角,怎么会有很多钱嘛。你们呀,是外行看热闹,光看到找我看病的人多,不知道我也要开销,而且周末我要去采药又没有收入。这伙人半信半疑,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求财而来不想害命,只好无奈地走了。
其实,不要说绑匪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老江会没有钱。可是,当你看到他那很多地方都还没有粉糊到位的墙壁,和老江那一张老实的脸和木讷的眼神,你也会相信他确实没啥钱。
老江就这样走红了,名声传得越来越远,本省各地市都有他的病人,而他却越来越忙。从起初的每天只看五十个病人,发展到每天看完两百个病人,甚至晚上九点都还在加班。那些病人,不止是把老江家的长凳坐满,还把隔壁邻居的农舍搞成了旅馆。为了排上队,病人家属不惜早上五点就来排队,为了连续治病,家属和病人租了农户的房子或者包了旅馆的房间。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来,周围很快出现了饭店和小商小贩,还建起了简易停车场。
老江太忙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在周末去采药了。他已经传出话去,让乡里的婆婆大娘或者老者闲汉去采药,他负责收购。而且,他还找来了老家罗江县的侄儿们,让他们负责药房,赚钱和他分成。老江这里每天被病人拿走的药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因为好多人抓药都是十付二十三十付地抓,基本上都是用编织袋包装。当地农民就去收了装饲料的口袋来,洗得干干净净的,卖给抓药的人去装药。
老江的诊所火了,当地卫生院的院长也火了。最近半年,由于老江的崛起,很多人都到老江的诊所看病去了,卫生院非常冷清,每一天难得有几个人上门看病。以前闹着说自己太苦太累的那几个医生护士,都纷纷找到院长,要求院长想个办法,不能让老江这样搞下去 ,再这样医院就该关门了。院长想着这样确实不行,就向卫生局报告。过了一段时间,局长说可以让院长出面招揽老江,把他弄到卫生院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还能够给医院带来一些病人,还可以带来住院和药房的收入等等。不得不承认,领导就是领导,实在是高。
可是,当院长屈尊到老江的诊所,告诉招揽的意思,却被拒绝了。老江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这里的优势就是收费低能治病,如果我到卫生院去坐诊,优势没有了,很多老百姓就不会找我看病了。院长竟无言以对。所以,老江的诊所继续繁荣。老江现在非常忙,早上经常在六点以前被病人催着起床,晚上十点左右才能够休息 ,以至于不得不立下规矩星期天休息不看病,让自己得到喘息。老江的诊所到底有多火,举一个侧面的例子,老江的草药都是用自己家田里的稻草来捆扎的,可是他家六七亩田的稻草不够用,还得要买邻居的稻草才接得上。
卫生院和老江商谈未果,又想出一个新招。某一天,卫生院来了一波人, 对老江的诊所进行检查,最后断定该诊所不符合卫生标准,要求其停业整顿。针对老江这个医生, 只有大集体时候的赤脚医生证明,没有行医资格证,也是判定为非法行医, 责令其不得再从事与医疗有关的行为。老江这两年因为给患者看病,还真的没有好好休息过,和老婆一商量,干脆就不干了,给自己放假吧。西蓉市的一些患者家属,因为感恩老江,就发出邀请让老江去玩。于是,老江在众人眼里消失了。
老江在西蓉城里玩得是悠哉悠哉,可是一帮子邻居却急坏了也气坏了。卫生院给老江放了长假,他们立马就没有了收入,那些饭馆旅馆停车场和那些小商小贩遭了殃,就开始动脑筋了。最重要的是那些患者,有些还是不远千里而来,正治着病呢,突然大夫把人家撵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啊?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在里面搭桥牵线,地方上的邻居和那些患者居然联合起来,到卫生院门口去请愿。请愿者说你们治不了的病,人家治好了;你们高价才能治好的病,人家要不了几个钱,也治好了;那人家就是好医生啊,为什么要断了我们的生路,端了江医生的饭碗?这话好有道理,院长等人又是无言以对。
上百个人里面,还有一些坐轮椅甚至躺在担架上的,连续在卫生院外面呆了两天,说是没有答复就要去县里面。胜利乡的领导早就被惊动了,也吩咐了治安室的几个小伙子到现场维持秩序,不要出什么乱子。另外,让政府伙食团给送去一下开水。同时,乡里的书记和乡长及时地把情况报告了县里面。所以,第三天县里管文教的副书记和副县长带着县卫生局的一干领导也来了。当着众人,领导们说了,江医生行医的举动,服务了社会,解了患者的难宽了家属的心,还带动了就业带动了一方经济的发展,是有功的。这样的事情,政府应当支持,行业领导和相关部门应该为他提供相应服务 ,让他能够更好更放心地服务于群众奉献于社会。
具体到江先生的情况,副书记和副县长要求卫生部门给予辅导,有不合规的地方给予帮助让他合规达标,没有行医资格证可以组织他去学让他去考,这些都不是问题嘛。至于卫生院,江医生也没有说能够包治百病,什么外科的妇科的这些不受影响吧,还有卫生院有检查手段,这些江医生还没有吧。说到底,就是思路的问题,自己不动脑筋,怎么说思路决定出路呢。你们还可以放一个两个人在江医生这边,江医生不好治的,需要检查手段来确定的,都可以和这边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嘛!一席话说得大家直点头,心想领导毕竟是领导,水平那是真的高。尤其是卫生院院长,更是觉得惭愧,心想我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
思路有了,但是问题还没有解决,县领导责成卫生局领导和卫生院院长去把老江请回来。通过辗转的打听,他们打听到了老江的住处,不料当他们说明来意却被怼了一顿。“你们地方上这些当领导的,是不是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叫停的是你们,现在要放开的也是你们。人,你们做了;鬼,你们也当了。你们拿江先生开玩笑嗦?”对方显然也是公门中人,且有着一定的地位,所以说话毫不客气。好说歹说,见到了江医生。江医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说我愿意合规合法地行医,该整改的一定整改,行医资格证我也会去考。但是,以前真的太累了,现在只想多休息几天,放松一下。
这话说得没毛病,于是就回去等老江重新开业。可是,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动静,患者和老江的邻居又跑来找院长了。院长很头痛,找到同样无奈的卫生局局长又到西蓉市去找老江。老江这回很痛快,辞别了朋友,坐着局长的小车就回来了。
重新开业的老江本来不打算声张,可是患者和邻居非得要搞一点排场出来。于是,送来几块诸如“悬壶济世”、“华佗在世”、“恩同再造”之类的金匾,到处扎起红花绸带,鞭炮震天响地放了半个小时,烟花还放了十几箱。老江连忙说过了过了。这样又过了半年,卫生院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老江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终于有了重大决定。
现在的老江已经拿到了行医执照,而且还被授予了西蓉市的名医牌匾,继续在乡下就有点不合适了。首先是交通不方便,毕竟才国道到老江家还是有差不多两公里路,而且路况不是太好。其次,地方也小了,主要是候诊区太小了,让这些远道而来的患者以及家属感到很不方便。老江抽时间到县城里见了相关领导,委婉地表示了自己想到县城发展的意思,领导们表示只要还留在鹤山县就是造福于鹤山人民。当老江说到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的物业来开诊所时,原来的黄乡长现在的黄副县长表示位于文庙街的农业局就有房子,原来是农技推广中心,后来搬了出去,房子就空出来了。而且,农技推广中心原来是有招待所的,所以这些房子还可以用来做患者的病房。
只是,领导们担心老江原来的诊所聚集起来的人气,就这样白白地丢了,可惜不说,还有那些围绕着诊所赚钱的当地老百姓会不会因为老江的离开收入上受到损失。老江说虽然走了,但是还是会留下两个徒弟继续坐诊,所以即使患者会少一些,但对乡亲们没有太大影响。而且,这些人都是挣到钱了的,要是他们愿意还可以继续跟着他到县城里来,自己也会提前悄悄地把消息告诉他们。
由于领导们的帮助,两个月后老江的“江大志中医诊所”终于开业了,诊所面积达到了三千平米,说是一家医院也差不多了。不同的是,这个诊所只有老江和他的两个徒弟在坐诊。由于房子属于国有资产,所以暂时只能是租赁 ,不过老江签了一个十年的合同,同时在合同中约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老江有优先的权利签下一个十年的合同,甚至如果国家出售这处物业时他同样有优先权。这就很好了。
江先生自己来办诊所了,觉得也不能把老婆留在乡下了。于是,提前在诊所附近买了两间铺面,让老婆开了一家简餐店,主要还是为患者以及家属服务,卖一点家常菜,比如豆花儿猪血旺等清淡易消化的饮食。由于江医生参与了蘸料的研发,加入了一些中药的成分在里面,所以顾客吃着很过瘾,很快就传开了,不少人慕名而来专门为吃一碗张啰嗦的血旺。张啰嗦,可能只是在老江面前比较啰嗦,开起店来却是一股子麻利劲儿,很快就挂出了“张啰嗦血旺”的招牌,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江先生只有一个儿子,从小跟着母亲干农活做家务,学习之余就呆在老江身边,很少出去玩。高中的时候成绩还可以,毕业填报高考志愿时就填了西蓉中医药大学,听说这孩子的父亲是当地名医,学校的老师还是给予了相当的照顾。这孩子也争气,在学校的五年里,期期优秀年年拿奖学金,后来被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提前预定了。虽然省中医院和省中医二院也递出了橄榄枝,可是小江却毫不在意。
老江在附近几个县的名气很大,差不多只要是疑难杂症都会想着去找江先生。还有,那些被华西医院和省医院判了死刑的患者,常常被“死马当作活马医”地送到老江这里来,老江还着实治好了不少。不过,更多的是看一眼就说你这个病我治不了,或者摸一会儿脉说你现在还有多少时间好活的,或者嘱咐家属让患者保持心情愉快。然后,就有很多家属表示遗憾,觉得要是早点来找江先生说不定患者还有救。
老江从一九八八年开始开办诊所以来,一直受到患者和社会各界的好评,家属送来的锦旗简直多到找不到地方挂。搬到县城以后,每年还得到一些卫生系统的奖状和奖牌,这些全部挂在候诊大厅肯定是挂不完的,所以又装修了一间荣誉陈列室出来。美中不足的是,江医生由于太过操劳,一直都有胃病。虽然一直都在服药调理,可是却扛不住长年累月的超负荷工作。二零一八年的五月份,老江的胃部发生了癌变,住进华西医院治疗也没有好转,于当年十二月十五日去世,享年七十岁。
从一九八八年到二零一八年,是江先生最辉煌的三十年,这三十年成就了他的声名,给无数的患者解除了痛苦,也挽救了不少的生命,可谓功德无量。弥留之际,儿子问他这样一辈子为了病人有没有后悔过,他说没有病人就没有他们眼睛里头的江先生。一句“江先生”,足够了。
现在老江的儿子小江医生,已经成了“江大志诊所”的顶梁柱,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通过几年的坐诊,小江已经赢得大量患者的信任。当地老百姓都说老江做好事有福报,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