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万顷波中得自由
离了陈家,飞浦先将母亲安顿在自己租来的小院内。过了几天,忆惠闻讯回来,见着母亲,娘儿俩好一番唏嘘。因担心母亲待在旧地烦闷,又怕陈佐千来寻事,便提出要母亲和她一起回南京,住到学校附近去。
毓如便随女儿从扬州到了金陵。忆惠在随园不远的小巷中租了一个单间,母女俩简单安顿下来。她原来还担心母亲身边没了丫头下人伺候会不习惯,没想到没过两三天,毓如不仅将小小斗室收拾得清清爽爽,糊了窗纱,养了兰花,还和房东一家处得极好。闲暇时候,母亲或者看书,或者绣花,又过了半个月,她就嫌忆惠拿回家的书不够看,忆惠只得常带母亲去学校的图书馆。
毓如读到不甚明白之处,就会问忆惠,可没多久,她提的问题有时连忆惠也没办法解答了。
“娘,我们先生说,只要有好学向上之心,都可以去课堂上旁听。有不明白的,你请教先生就好了呀!”
就这样,毓如成了女大里头一个跟女儿一起上学的。每天坐在教室里带着渴望与好奇,与一群和自己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子们一起听课,毓如这才有了为自己而活的感觉,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她换下旧式褂裙,换上素净的旗袍,卸下沉甸甸的钗环,长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行走在菁菁校园内,便成了女大一道独特的风景。
女大向来鼓励女子独立自强,同堂旁听的,也有百货公司的女职员,工厂的女工,而能够冲破旧式家庭束缚的毓如,在女孩子们心目中可说是英勇无比了。加之她个性柔中带刚,到这时恰如经过琢磨的美玉,浑身上下散发出温润的光华。无怪乎忆惠常常开玩笑地说,没想到娘亲比自己在学校受欢迎多了。
转眼便是校庆。
校庆的一项传统是为孤儿院女童义卖。毓如念着今时不同往日,也拿不出什么太值钱东西来,就连熬了几个晚上,绣了一件小绣屏交给忆惠带去。晚上女儿回来告诉她,绣屏卖了个好价钱,她也甚是高兴。
第二天课间,忆惠陪母亲在校园内散步,远远看见系主任冯教授在冲她招手,她们便走近前去。
“忆惠,这位是我的中学同窗,从上海来的沈先生。”冯教授将身边一位斯文清隽的男士介绍给母女俩。
“沈翰青。幸会!”这位沈先生握了握忆惠的手,又将手伸到毓如面前。
“哦,这位就是忆惠同学的母亲谢女士。昨天你买的绣屏就是她绣的。”冯教授补充道。
“啊,您好,多谢您热心慈善。”毓如反应过来,慌忙地匆匆抓了抓他的手,权当握过。
沈翰青没太在意,盯着她问道:“昨天听同学们说您是位奇女子。据说您离开了旧家庭,现在在学校旁听?也算得上女中豪杰了!”
不管怎么说,过去发生的一切对毓如来说都是阴影,不愿再提,而今这个沈先生却口无遮拦。她被盯得不自在,心中不大畅快,也不便表露情绪,只得低声谦让,“沈先生过誉了。”
“冯教授说您是从扬州来的,您可知道扬州的大户人家里,有没有一位姓陈的夫人?”沈翰青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快。
毓如心里咯噔一下,这人要干什么?
“不好意思,我们小门小院真的不太知道大户人家的事。”她收敛了笑意,拉了拉女儿的手。
忆惠会意,正准备向二人告辞,沈翰青却仍未意识到毓如的冷淡。
“谢女士真是秀外慧中,有机会还要登门拜访,向您请教。”
冯教授觉察出几许尴尬,忙解释道:“翰青是巴黎艺专毕业的,现在在上海开画廊。他很欣赏谢女士的刺绣作品,想介绍给他画廊里的外国客户。”
“不好意思,我的东西不卖。”毓如觉得今天真是莫名其妙,向冯教授微微颔首,“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言毕,拉着忆惠快步离开。
冯教授指着自己的同窗好友直摇头,“你这个人哪,在外国呆了十年,居然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了。哪有第一次见面就问个不停,还要上人家里去的?人家还是位女士。”
沈翰青仿佛没听到似的,眼睛追着毓如母女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