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个女人是朋友,也不是朋友。她常常来我们店里喝酒,我们也就因此认识。
女人有一头浓密的棕色细软卷发。她的脸尖又小,脸色很白,就像蜡像。两条眉毛软塌塌地似两条虫,眼睛不大眼珠子很黑,眼角微微下垂,鼻子又高又尖像撒谎后的皮诺曹,嘴巴小而干瘪,却十分爱涂鲜艳的大红口红,再配着她尖尖的下巴,整张脸看起来十分刻薄。她总爱坐在沙发上抽烟,再喝杯酒。她的酒一般都是由我送去的,所以时候一长,她就和我说了些她的事情,但她从未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女人说她丈夫好赌,赌输了就回来打她,打完她又会跑出去找别的女人过夜。而她呢,就趁着她丈夫出去寻欢的当儿出来喝酒。我问她为什么选择喝酒而不去找别的男人,她说男人不可信,只有酒可信。女人偶尔会挽起她的袖子给我看她手臂上的伤痕,我看见那些红黑色深深浅浅的印子会在心里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男人,可是也只是心里想想,我对那个女人,也只有在她来的时候才会生许一些同情,也仅仅是一些。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女人的伤我没受过,她的痛我也无法理解,我自然无法感同身受也不会觉得她有多可怜。对我而言最可怜的事就是被老板开除没了工作没了钱。
一个晴天女人来了,她是拖着身子来的。看️得出来,她那个残暴的丈夫在前不久对她下了狠手,因为在女人的指缝中还有残存的甚至还没有干透的血迹。她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向她的沙发,那个早就脱了皮的沙发,随后拿出了一根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后闭上眼缓缓吐出烟雾。她抬起眼,眼里没有一丝感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用很沙哑的声音向我说道:“这里,一杯酒。”我不知道这声音来自谁,因为这样沙哑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女人的声音平常是很尖锐的。我没动。
“一杯酒,沙发这。”这声音再次响起,我才确定是那个女人。
我把酒端了过去,弯下身小心地放在她前面的茶几上。
“孩子被他打死了。”
我直起身看着她,她的眼里全是红色的血丝,很奇怪,她今天没有涂口红。
“你怎么没有涂口红,这样显得你脸更白。”
“死人的脸当然是白的。”女人笑了笑,声音和老树皮被人扒下时一样干枯难听。
“真难听的声音。”我心里想。可是我嘴上却说着,“你的丈夫真过分,你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她没回答,干笑了两声,重新闭上眼昂起头靠着沙发。这次我看见了,她的脖子上也是伤。红色血印在她白色肌肤上尤为醒目。我转过身准备回到吧台,却突然听见她猛烈的咳嗽。我心想,这女人怕是要完了。出于微微的怜悯,我回过身递给她几张纸。我看见她的身体就像纸,在激烈的咳嗽下晃来晃去抖动的极为厉害,整个身体几乎都脱离了沙发,人似乎也要飘了起来。她没接住纸,她当然接不住,因为她就是纸。纸怎么能接得住纸呢?
真可怜,我心想。然后我重新回到吧台,不管她的咳嗽声有多么难听刺耳,我都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可是咳嗽声不过一会儿就没了,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看了她一眼。
她蜷在沙发的一角,头无力地垂着,手软软的搭在膝盖上,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还泛着点点红光的烟。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蜷着。陷入死寂般,她阴郁的也好似个死人了。
我想,完了,她要死在我们店里,我们店里可能要没生意了,我可能会被开除。
于是我走到她旁边,推了推她,她没动,我再加重了些力气,推了推她,还是没动,我开始害怕她真的死了,便握住她的肩膀疯狂地摇她,还是没动。我不知所措,松开手,就看见她倒了下去,狠狠地倒了下去,她的尸体倒在沙发上又弹了起来,可是就那一瞬又倒了下去。她真的死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开始嚎啕大哭,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在哭她的死,还是在哭我的工作,我的工资或者是我的未来。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我擦了擦眼泪,把她的尸体平放在沙发上,我慢慢蹲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女人,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