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不肯殉道

消毒水的味道腌入了骨髓,每一天呼吸都浸在这股子“干净”里,肺叶都成了苍白的泡菜。王医生说话时,嘴唇的开合是一种精确的丈量,弧度标准,露八颗牙,可那声音钻进我耳朵,总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饱了药液的棉花。


“恢复得非常好……显著改善……社会功能……”这些词从他齿间跳出来,圆润光滑,像一串被摩挲过无数次的玻璃珠,碰撞着,发出令人心安却空洞的脆响。我盯着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上方一点油渍,很小,大概昨晚吃饭溅上的。改善?或许吧。至少现在天花板不再渗出粘稠的、窃窃私语的黑暗,指甲抓挠玻璃的尖啸也止息了。代价是脑子里被抽成了真空,所有吵闹的、滚烫的、让我尖叫或大笑的东西,连根拔起,留下坑坑洼洼的、麻木的洼地。


他们管这叫稳定。我叫它,荒芜。


走廊长得望不见头,墙壁是那种能把哭声都吸掉的惨绿。脚步声在里面变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尽头那扇门,出去,就是“正常”世界。我妈走在我旁边,侧脸绷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喜悦在她眼角细微的纹路里颤抖。她手里捏着我的出院小结,纸张窸窣的声音是这寂静里唯一的活物。她等了这天太久,熬干了眼泪和嘶喊,现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一碰就碎的期望。


门开了。阳光像一柄钝刀,猛地劈在眼球上,灼痛。喧闹声、汽油味、灰尘……世界轰隆隆地碾压过来,毫无缓冲。我踉跄了一下,眯起眼。那一片炫目的白光里,影子开始蠕动。


不是影子。是他们。


他们从光晕的边缘、从车辆的金属反光里、从行道树摇晃的叶片间隙里,渗出来。瘦高的“观察者”,眼神冰冷,像手术刀片,贴在电线杆的阴影上;蜷缩成一团的“哭泣者”,发出无声的剧烈颤抖,缩在路边积水的倒影里;还有暴戾的“捍卫者”,肌肉虬结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堵在巷子口……更多,模糊的,碎片一样的,都是我,又都不是我。他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哀嚎着——没有声音,但我颅骨内侧能感到那尖叫的摩擦——撕碎,熔融,像一滩滩彩色的蜡油,被强行泼向同一个模具。


那模具,站在街边,顶着我的脸,穿着我的旧夹克,眼神温顺又空洞,像个刚刚完工、漆皮还未干透的玩偶。他们在被塞进去,填进那具空壳的每一寸缝隙,不管形状合不合适,不管愿不愿意。


创生?不。这是屠杀。一场对整整一个喧嚣王国的、寂静的种族灭绝。


胃袋猛地抽搐,酸液烧灼喉咙。我弯下腰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剧烈的生理震颤。我妈的手慌乱地拍着我的背,声音带了哭腔:“怎么了?不舒服吗?马上回家了,没事了,都好了……”


都好不了。他们在杀死他们。杀死我。


王医生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白大褂在俗世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扎眼。他脸上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慈悲而疲惫的微笑。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透明药盒,里面分格装着不同颜色的药片,糖果一样,精致,致命。


“按时服药,”他的声音温和得像在哄孩子,穿透我耳膜的嗡鸣,“巩固疗效。你看,你现在多好,多完整。”


完整。


这个词像一把冰锥,凿开了我的天灵盖。我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他那抹微笑上。那微笑后面是什么?一片平滑的、没有任何棱角的、死白的虚无。他看不见他们正在被活埋,他只听得到表面的寂静,并为之欢呼。


他递过来今天第一次的药,那片白色的小圆片,躺在他掌心,像一枚祭品,又像一枚毒药。


“看,”他重复道,声音里有一种完成伟大功业的满足,“你终于完整了。”


惊恐不是浪潮,是瞬间凝固在血管里的水泥。我懂了。


治愈不是拯救。是格式化。是精神上的集体处决,把所有不合规矩的声音、面孔、念头,统统拖出去枪毙,最后留下一具打扫得干干净净、无比“完整”的尸首,立在这里,会呼吸,会听话,会微笑。


正常,就是所有吵吵嚷嚷的“我”被活埋之后,这片匀质的、光滑的、再也不会起任何波澜的死寂。


我看着他掌心的药片,那小小的、白色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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