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一代才女,出身望族名门,有一段饱受争议的婚姻,晚年孤决的生活也一直为众人好奇。关于她本人,关于她的作品,分析文章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本文并没有解读张爱玲的野心,只是实在醉心于她的文字描述能力,尤其是文中的比喻,简直精妙得让人嫉妒,试着分析一二。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融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
这是张爱玲的小说《秧歌》里的一段,写的是女主月香从上海回到老家后的第一个早晨。张爱玲采取由近到远的视角,随着月香的视线,从屋顶瓦上的霜,到屋后的山,再到山上的树,一笔笔细致而真实地描绘出一幅宁静的山村晨图。
最后这个“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这样精妙的比喻,简直是点睛之笔。不仅为文章平添了独具的韵味,而且更重要的是,淡金色的浮萍浮在淡墨色的深山上,这样的描写颇具梦幻感,非常符合《秧歌》这篇文章的整体梦幻情调。
“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阴影里,时而把一双手伸到阳光里来,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黄夹着白色的一颗颗,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
这一段写的是谭大娘在院子里磨珍珠米的情形,本是极平常的生活场景。张爱玲极好地借助了太阳明暗所产生的光色效果,将其写得非常鲜活。这样,站在阴影里的谭大娘那只不时伸到阳光里的手,就成为一个非常鲜明的形象,让人难以忘记。还有那磨好了的珍珠米,“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把金黄色铺陈得无以复加。这里大概借用了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将细节生活放大定格,造成的视觉冲击相当强烈。普普通通的生活在张爱玲的笔下就是这么在平常处见色彩,在平凡寻常处见出人对它的喜爱,叫人不得不向往人世的安稳生活。
张爱玲有非常敏锐的艺术感觉,来看《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出场:
“汽丰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枪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脆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便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这一段描写,视点集中在梁太太面网上扣着的绿宝石蜘蛛上。一身黑衣映照下,面网上绿色的蜘蛛显然不能引起人们美好的联想。在色彩铺垫之后,张爱玲加进了日光照射的效果,以她特有的笔触细致地描绘了在阳光下一亮一暗闪烁不定的绿色蜘蛛。这样处理之后的意象,具有较强的可感性,强化了意象本身带给人们的心理冲击。再加上长长的面网飘飘拂拂。梁太太如鬼魅般的形象跃然纸上,带给人们的更多的是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不仅是揭示了人物阴暗的生活状态,也暗示了梁太太阴暗的心理状态。梁太太凭着貌美,年轻时不顾家里的反对,嫁给了一个年老的富商。如今好不容易熬死了老商人,掌握了家产,无奈却己是徐娘半老。为了满足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饥渴,甚至不惜以漂亮的女仆和亲侄女为诱饵来引诱男子。处在这样见不得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下,梁太太以这样的形象出场,显然非常妥帖,也非常切合人物的整体性格特征。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曾写到,张爱玲说还没有何种感受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对此,胡兰成评价道:”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看她文章里俯拾即是的比喻,仿佛信手拈来,却贴切妙绝——
《沉香屑第二炉香》里罗杰在最后一刻回顾他在香港十五年的生活:“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用可想象的烧残的小太阳,来写木槿花热烈的红,是非常贴切的。还有如《秧歌》中金根回忆月香回家前他们夫妻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月香帮佣的主人家,夫妻俩在厨房里坐着:“在那昏黑的厨房里,那橙黄色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又大又圆,如同一轮落日。”把伞比作落日,这样文章的色调由昏黑到橙黄色,一暗一亮,精妙极了。
《红玫瑰与白玫瑰》:“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还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
张爱玲正是以她丰富的艺术感受力和驾轻就熟的文字表达,倾倒了海内外众多”张迷”,同时也极大地丰富了小说语言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