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身体渐渐不好,印象中是从七十岁开始的。每次回老家,总看见外婆床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我担心她吃的药太多太杂,会不会反而伤身体。外婆却毫不在意,她拉着我的手说,外婆活了七十多岁了,村子里跟我一般大的一个个都走了,外婆还怕死吗?老天爷对我好得很,儿女孝顺,孙子孙女也都成了家,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眼前的外婆和小时候记忆中的外婆仿佛不是一个人了。那时候,她爱干净,衣服头发任何时候都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可是现在,有点力不从心了,稀疏的白发在后脑勺攥一个小卷儿,头发太少了,簪子已经拢不住了,丝丝缕缕地散落在衣领上,让人看了心酸。光泽正在从外婆的脸颊上一点一点消褪,皱纹一年多似一年,人也仿佛矮了,身形变得越来越小。每次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外婆要么盘腿坐在炕上,要么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晒太阳。外婆就这么在我眼前一年年老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外婆十六岁嫁到了丁壕村,皮肤白净,眼神清澈,乌溜溜两条大辫子,看着煞是喜人。她心思灵巧,学啥会啥,一手刺绣更是远近闻名,是村里大姑娘小媳妇追捧的偶像。
那时外爷在宝鸡的一家银行上班,离家一百多里路,一月回来一次,家里的事全靠外婆一手操持。据村里的老人讲,外婆播种、除草、割麦子、掰包谷、扬场,各种农活没有一样落在人后。侍奉公婆,养育子女,再加上一大家子婚丧嫁娶,迎来送往,人情交际,外婆都打点地妥妥帖帖,不叫人挑出一点毛病来。村里人一提到冯家的大媳妇,没有不啧啧赞叹的,说太奶奶眼睛亮,挑了个能干媳妇,这辈子享福了。
外婆身体结实,人又勤快,记忆中从未见过她在床上躺过。每次见到都是风风火火,烧火做饭,拉水磨面,织布纺线,浆洗衣服,没有一刻停下来。外爷在宝鸡工作,一走就是一个月,那时有什么通讯手段呀,一走就音讯全无。太奶奶身体不好,精力不济,两个叔爷爷年纪还小,一时遇上难事大事,都眼巴巴指望外婆拿主意。外婆头脑灵活,人情练达,处理问题既能顾全大局,又能体贴下情,不到三十岁,就俨然成为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人了。
外婆虽是女流,但性子刚强,杀伐决断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犹犹豫豫,言谈之中自有一种威严。她为人诚恳,待人热情,在村子里人缘极好。谁家要有事拿不准,犯难了,常常就有人提议,去把建生他妈请来商量,一来二去,外婆在村子里的威信也不知不觉树立起来了。
外婆生了六个孩子,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二姨出生那年正好遭年景儿,地里没收成,大人靠野菜、树皮、麸子皮填肚子,谁还能顾得上没奶吃的孩子呢,外婆说那会就只能听天由命,有一口吃一口,没有就饿着,由着孩子自生自灭,所幸二姨命大,竟活过来了,只是身体一直不好,个子也没其他姨姨高。大舅那时已经成了家,盖了房搬出去住了。
当然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事儿了。
记忆里我参与的外婆家里的大事应该算是二舅的婚礼。那时应该有四五岁吧,印象中院子里全是人,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大人忙成一团,小孩子上窜下跳。我被安顿在新媳妇炕上,新房子里红彤彤,亮闪闪,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味道。我睁大眼睛看着新舅妈,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脸上红扑扑的,还真是好看呢。那应该是记事起我经历的第一场婚礼,新娘子的红脸蛋、满院子的饭菜香、一屋子的嫁妆、一桌一桌的流水席,看得我眼花缭乱。外婆忙里忙外,脸上放着光,喜悦洒满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整整一天,院子里欢声笑语,热闹喜庆,就像过年一样,记忆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外婆家有个小果园,印象中有杏树、枣树、核桃树和柿子树,开始是无心插柳,后来在外婆的精心料理下竟然开始挂果,果子多了,表哥会拿到镇上售卖,换几个零钱补贴家用。当然,最甜最好的,外婆一定会特意摘下来给我们这些小馋猫,村里人不理解,说外婆太惯着孩子了,这得多卖好多钱呢,外婆总是笑笑,说这是让孩子们记着我,赚他们的眼泪呢。
春天,院子里满树的杏花像笼着一团粉色的梦;秋天,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远远望去就像一盏盏点亮的灯笼。枣花极小,羞怯地藏在茂密的叶片中间,不注意几乎发现不了。春去秋来,不知什么时候花落了,青色的枣子冒出头来,一天天臌胀起来,颜色也渐渐由青变红,在枝头招摇着,引得我直流口水。那时候最盼着晚上吹风下雨,枣树娇弱,经不起风雨的侵袭,早上起来枣子落了一地,完全不用央求大人就能大快朵颐了。
七十年代初,农村物质匮乏,一年到头能吃饱饭已经非常不易。至于糖果糕点核桃花生这些零嘴儿,是只有过年走亲戚才能吃上的。外婆家就不一样了,外爷的工资在当时可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这些小吃虽然不多,但常年不断。外婆家最让我梦绕魂牵的除了果园,就是卧室里的一个实木的红漆四角柜。柜子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放着什么我搜寻记忆一片空白,四五岁小姑娘的注意力啊,全被放在上层、外爷从宝鸡带回来的小糕点占满啦!外婆算着我来的日子,每样留一份,只等我一进屋,就忙不迭地打开柜子,喂给我吃。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柜子打开那一瞬间,飘出来的香香的、甜甜的糕点味儿。
童年的记忆里,我最爱去的就是外婆家了,一去就盼着能多住几天。我从小缺少人疼爱,爷爷在父亲十七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奶奶生性恬淡,不喜欢小孩子,在我七岁那年也离开了。外爷常年在外,一年见不了几次,对于孩童时的我来说,竟是个陌生人。唯有在外婆这里,才能感受到被隔辈人疼爱的幸福。那时父亲在西安当兵,一年能回来一两次,外婆就常常让舅舅接我们母女来家里住,一住就半个月,这是我最开心不过的事了。
五岁那年,我随父母离开老家,住进了西安西郊的军营。和外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年一次到两三年一次,我一天天长大,外婆却一天天变老,时间无情地在外婆脸上刻下风霜的印记。终于有一天,外婆的头发全白了。
2000年以后,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厉害。母亲说都是因为老家冬天寒气重,烧火炕烟又大,就提议让外婆到西安过冬。这样一个冬天三四个月,我又能经常见到外婆了。那时我刚结婚,租了房子和妈妈住在一个院子里,一下班就飞奔到父母家陪外婆聊天。念慈菴的糖浆说是养肺,能治咳嗽,我就一瓶一瓶买。外婆的咳嗽果然好了很多,有时一天都不咳一声。我们心里都很高兴,外婆心情也很好。天伦之乐想必就是这样吧,儿女成家立业,孙儿承欢膝下。那七八年的冬天,回忆里都是外婆朗朗的笑声。后来我做了妈妈,外婆看着我给孩子换尿不湿,觉得很新奇,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会享福,再也不用大冬天的洗尿布了,社会真是越来越好了,真想多活几年呢。
八十岁以后,外婆来的少了,十年间来过两次,还得是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农村人有讲究,老人不能没在女儿家,母亲拗不过,只能常回去。
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外婆已经九十岁了,村子里像她这样高龄的老人已经一个也没有了。外婆没有一个能说古话的老人了,她常常坐在门口石墩上看着土墙古树和斑驳的树影发呆,她在回忆什么?又在思念着谁?她内心的寂寞和孤独像大海一样深广、沉重,如今竟无人可诉,无人能懂。可是,对一个经历了近百年风霜的生命来讲,喜悦和苦难也许已经说不出哪个多哪个少,死亡也好,离别也好,再多一次,也并不能让她更难过。每一个百岁老人,都是生命的达者。
大前年秋天,我和父母回老家探望。这一次,外婆的咳嗽没有以前厉害了,只是听力不太好了,妈妈就算极大声,外婆也常常答非所问。走的时候,外婆不听劝阻,固执地坚持到村口的大马路上送我们。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不时得停下来缓口气。我们一群人围在她身旁,生怕有个闪失。一条两百米长的村子,竟走了二十多分钟。她努力想听清我们在说什么,但终究是听不明白,她努力想看清我,但眼睛里没有了力量和光泽。也许她面前的我,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和遥远的、模糊不清的声音。我不敢直视外婆的衰老,几次趁人不注意背过身去抹眼泪,而外婆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放在她两手之间,轻轻地摩挲着,久久不肯放下。她嘱咐我好好工作,孝敬父母,祝福我将来儿孙满堂。她散落的稀疏的白发,佝偻的虚弱的身体都在暗示我们,外婆可能时日无多。外婆自己也仿佛意识到了,那次,我们都感受到外婆的依依不舍和以前不大一样。
不幸的消息终于还是来了。外婆摔了一跤,但当时没人在现场,大概过了一会才被发现,然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请来的好几个医生都不建议手术,因为外婆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趋近衰竭,经不起这么大的风险,一切就听由天命吧。五天后外婆就去世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就像一片枯萎的黄叶轻轻从枝头飘落,默默融入泥土。
外婆去世的前一晚,儿女都陪在床前。父亲说他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外婆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她远远地向父亲招手,说,你们忙吧,我该回去了。笑语盈盈,没有一丝留恋和不舍,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大家听了都说外婆一辈子积德行善,去得这么平静这么快,自己没有受罪,也不折磨孩子,是老天爷给她的福分。
算算日子,外婆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周年了,她躺在冰冷的地下已经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了,她会不会孤单,害怕,会不会想我们,像我们时时想她一样。
农历三月二十六,外婆去世。每次翻看备忘录上的信息,这条记录就显得特别刺眼。是的,那个疼我爱我的外婆,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摸不着了。可是为什么,我感觉外婆仿佛还在,她还在村口等我,她还会来西安过冬,她还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一切就像以前一样。
今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忽然想起外婆的咳嗽,当时恰好经过一家药店,我想都没想就冲进去跟店员说,买一瓶念慈菴。当我捧着药瓶走出药店时,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