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我又走进了老屋。
爷爷奶奶的遗像放在堂屋香堂上,永远是那样的面容,永远是那样的年纪。突然间我就发现,父母亲脸上皱纹的深度,头发花白的程度也快赶上他们了。
堂屋是老屋最中央的那间屋,是一处庄严,神圣的地方。祭礼祖先,婚丧嫁娶的仪式都是在堂屋里完成的。
堂屋也是我们小孩子怕去的地方,因为那里经常供有先人的遗像,经常有香火纸烛放在那里的香堂上,也常让人想起老人去世时停放在那里,或在那里做道场的情景。过年,中元节,或有仙去老人生日的时候,家里会在这里摆上一桌饭菜“请老人”。这个时候大人们也都在,所以我们才敢大着胆子走到堂屋去。
堂屋左右两边墙上贴的一些年画,成了我幼时接触美术的启蒙画。梅兰竹菊,哪咤闹海,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等一幅幅生动的年画成了我们头脑中对绘画最早的印象,记得小学五年级时,老师让交一幅绘画作品,我们那时没上过美术课,只好回家照着墙上的黛玉临摹了一幅美人图交上去,现在想来一点绘画基础都没有的我,不知那时候画成个什么样子。
爷爷奶奶的卧房还是原来的布局,所有物件都没有移动过。只是柜子和地面上多了许多灰尘,床上几床旧棉絮随意堆在上面,可以看出这张床的主人已经许久不曾住过了;衣柜的门已经损坏,露出一些陈旧的床单被面,爷爷奶奶的衣物是没有了的,早在他们去世时就一并烧掉了。
四周的墙上挂了一些破旧的蛛网,蜘蛛还在过道中间也织了一些网,仿佛想把那一片地方封锁起来,成为它们的领地。想来它们也和人类一样,长久没人经营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占据,谁占了就是谁的根据地。
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奶奶的一只旧袜子,是一只厚厚的毛线袜,只有一只。应该是当初抱衣物去烧时不小心落下的,想想另一只是不是已随奶奶同去,奶奶会不会在到处找这只袜子?见到它,我突然间感到这间屋子有了一丝温度。
奶奶烧茶水的工具还在,一个红色的保温瓶,一个铝壶,一个红花的圆形茶盘,两个大的瓷茶缸,一个小杯子。都也布满灰尘,铝壶也有些氧化了。
以前大茶缸泡的茶水一年四季都是满满的,茶叶是奶奶自制的。春天里,她顶着烈日从山里砍来的苦丁茶嫩枝,用刀切成小段,在烧开的水里过一遍再晒干即可。工序简单,但消渴解暑。过厅的门是常年不关的。老屋位于整个寨子的中央,过上过下的人都知道那里有泡好的茶,口渴了到这里来喝茶解渴已成为习惯。茶杯只有一个,乡下人没有那么讲究,大家共用一个水杯,你喝了我喝,我喝了他喝,也没有什么不卫生的道理。
奶奶走了以后,这过厅的门也不曾关,只是茶具成了摆设,再没有泡满茶水,也没有人再来光顾。三叔家的砖房就在旁边,客厅也放了茶水,不过却是饮水机,想喝的人就自己用一次性塑料杯倒上一杯,也可放点茶叶,但买来的茶叶终没有奶奶自制苦丁茶的味浓。
厨房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土灶,大铁锅,石水缸,还有一些残破的土坛子和瓷碗,甚至还有未用完的盐和酱油。木勺,菜板,菜刀,竹篾都挂在墙上。
这些都曾是养活一大家人的家什,曾经是一幅幅灵动的画面,配合着主人灵巧的双手营造出一桌桌味色生香的饭菜。缺粮少食的年代,那一只只土坛里蕴藏了奶奶无尽的智慧,腌萝卜干,酸茄子,盐白菜,酸江豆,糟辣椒,酸柞肉……能想到的贮存方法奶奶都用上了,还无意间创造出了许多美味的菜品。
奶奶做出的这些菜有它独有的味道,别家做的虽然原料,制作方法都一样,却因为盐的多少,腌的时间长短等有了不同的口感,而我们想吃的,却是奶奶做出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味儿。后来我们外出时间长了,久久不能吃得,奶奶便提前做好请人给我们捎来,或过年过节回去时,给我们包上几大包带走。现在是许多年没吃到这种味道了,想来是永远也吃不到了。
土灶口还是那么幽黑,灶前地上还堆着几截未燃完的木柴,一端已快烧成木碳,发出黑幽幽的光。抬头望望屋顶,长年累月被烟熏成了一片漆黑,那是岁月留下的颜色,已经淹没了瓦片的灰色,只有瓦缝里透下的光,让人在这片漆黑中看到了一丝光明,一个同样漆黑的木钩挂在灶的上方。这个木钩上挂过无数让人垂涎欲滴的腊肉,也曾勾着一家人对年的期盼,对日子的希望。
老屋的粮仓已经空空如已,四处留着一些散乱的老鼠屎粒。虽然这儿已没有老鼠随处可找到的食物,却是它们安家的好地方。这里干躁通风,老鼠只需打出几个洞,便进出自如。粮仓不是老屋的一部分。建老屋时没有多余的粮食,连基本的一日三餐有成问题,也没想到有一天粮食会多到吃不完,所以没建粮仓。
有了自家责任田,叔叔们都已长大,有了劳动力后。家里粮食逐渐多了起来,堆在外面怕老鼠,所以便靠着老屋打了一口仓。木柱木墙,虽不能抵御老鼠的尖牙,却由于长年有人管理,老鼠不敢靠近,得以完好无损。
每到秋收,粮仓里便装满一家人的希望,看着粮仓里的谷子一点点减少,日子便又向前滑过一截,该长高的在长高,该出生的在出生,只是爷爷奶奶却未曾觉察出自己也在变老。在有期盼的日子里,苦是苦点,但心里幸福,苦里便有了甜味儿。
日子就这样随着仓里谷物的起起落落中向前移动着。如今粮仓中跳跃着的那几只老鼠,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曾经谷满仓顶,如果它们知道,心里该是怎样一种失落?一定会感叹自己为何不生在那时,只需守在仓里,便可天天饱食三餐,幸福之极。
老屋的外墙上还挂了几个风干的玉米,已经有些年头了,还是当年奶奶留下的第二年的种子,这些种子却迟迟未能下种,这么多年了,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想来它还是有生命的,如果给它们一块土地,一点阳光和水份,它们还能长成蓬勃的一片。
老屋的外貌依旧,走进去却感觉空空荡荡,到处都有爷爷奶奶留下的痕迹,却又找不到以前的温暖。如今,愿意走进老屋去的人不多了,可能是害怕太多的记忆会勾起伤心的往事。我却愿意去老屋里走走,这里是离爷爷奶奶最近的地方,这里才能给我浮躁的心灵一点宁静,给我思念的情感一点薄薄的慰籍。
我找来一把扫帚,扫净地上的灰尘,打掉那些试图占据老屋的蜘蛛网。
奶奶以前是很爱干净的人,家里总是收拾得紧紧有条。
我也要将老屋打扫干净,让它保持着记忆中的样子,看是否还能找回一些原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