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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回乡省亲,正月去给外公外婆上坟,站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情不自禁地用目光向坡下搜寻他们生前的老屋。终于,在一片枯木杂草丛里,找到了一堆断壁残垣,那,就是外公外婆的老屋,我们儿时的乐土。
因为扶贫,曾经四季常绿的山村被水泥路和红泥土取代了,一度寂寞的外婆家所在的村庄,冒出了零零星星的新房,在春光的照射下把外婆的老屋映衬得愈发不堪了。
失落感油然而生,昔日外婆家欣欣向荣的景象浮现脑海。
外婆的勤劳能干远近闻名,且乐善好施,人缘极好。房前屋后,瓜果蔬菜,四季不断。春天的莴苣棒子又粗又高,莴苣叶子剁碎了撒在刚开锅的粥里,那香味足以让我们怀念一辈子。初夏的樱桃酸甜可口,经常让我无法安心上课,一放学就直奔外婆家爬上樱桃树大吃特吃直到牙齿发酸才肯罢休;枇杷又大又甜,肥嫩多汁,从刚上色起,就叫我惦记得心慌。仲夏的桃子种类繁多,李也是各各不同,杏子乖巧可爱,又软又甜,吃不了的杏核是我们争相收藏的玩具。到屋后打枣子,更是我们打发夏日午后闷热的好节目。初秋的核桃,青绿可爱,各种品种的柑橘挂满枝头……
至于蔬菜,真不必说了,什么四季豆,豇豆,汉菜,八月瓜,豆腐菜,黄瓜,苦瓜,丝瓜,黄花……更是应有尽有。
不仅瓜果蔬菜要啥有啥,花也是种类繁多,菊花,月季,牡丹,芍药,鸡冠花,向日葵,还有些叫不上名的,也不知道舅舅当年从哪里搞回来的种子,撒得到处都是,一到春天,便开得到处都是,花儿们争奇斗艳,好不热闹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自然我们山里人也是没见过的,于是,总有些大人呀小孩子呀,特意来观赏外婆家稀奇的花儿们,一如今天的我们去游览名山大川一般稀罕。
外婆老屋前的坝子也总是热闹的,走过路过的乡里乡亲,上山干活的邻里邻近,或经意或不经意地路过外婆家,总爱停下来歇歇脚,吃吃果子,喝喝水,再拉拉家常,把大家的心都拉近了。
外婆家的房子很大,至少,在当时的农村,属于豪宅。
正房三间,中间叫堂屋,堂屋里放着全村最早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它的屏幕只有12英寸,拖着一个长长的屁股,从侧面看真是丑极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号召力,一到晚上,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外婆的堂屋显然是容不下远近而来的电视观众了,每每那时,大人们便把电视搬到堂屋门口,大小老少的观众坐了一院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一旁的脚踩发电机也是呼啦啦地转着,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排着队去踩发电机,就为了电视能不断电。
有时候信号也不给力,总是在精彩片段时突然闪出一整屏幕的雪花,伴着一众人遗憾的叹息声,有经验的年轻人赶紧去倒腾天线,如果倒腾半天无果,便狠狠地拍两巴掌机身。
估计舅舅买回来的就是一欠揍的电视机,因为拍机身比倒腾天线有效果多了。几大巴掌下去,画面终于出来了,焦急等待的观众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欢呼。当然,欢呼必须是一小阵,要是谁一声大吼,必定要被众人责怪万一把信号吼跑了怎么办?
左边一间一隔为二,里间最早是太婆的卧室。太婆的房间被我称为开销店,在我淘气的时候,卖萌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太婆就会走进她的开销店,拿出许多好吃的零食给我,合川桃片,水果罐头,花生牛轧糖……统统是我在小朋友间炫富的代表食物。
太婆偶感破伤风早早离世,成了晚辈们心里抹不去的伤痛。太婆去世以后,开销店便成了外公外婆的房间。
外间也有床铺,有时候我在那里睡,有时候小姨回来了,我和小姨一起住,有时候就空着。依稀记得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眼地窖,是拿来存放吃不完的柑橘的。开窖捡柑橘,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期待的事,从黑洞洞的窖里掏出一箩筐柑橘来,再逐一挑选完好无损的果子,像寻宝一样有趣。
再往左是一间大大的转角屋,同样一分为二,里面一半用石头做了一个大大的仓库,用来装稻谷用,粮仓的上面有几年是铺了床铺的,有时候三姨娘住上面。小时候一直想爬上去看看,外婆总怕哟摔着,这个愿望一直落空。
外面一半算是外公外婆的客厅吧,有人客来,就到那里坐坐,吃饭也是在那一间屋子里的。
接着往左就是外婆的厨房了,右边开了小门,直接通到屋外的洗衣池。但是记忆中,外婆用这间厨房的时间并不多。户外的洗衣池,却带给了我们许许多多的快乐,诸如:洗脸洗脚洗澡玩水,磨刀,玩冰块……不胜枚举。
客厅的里角开了一个门,进去还有一间小屋,这个小间是后来搭建的,因为屋顶被绿树掩映,夏天非常凉爽,外公把原本地窖旁的小床移了进去,于是,夏天里,我,小姨,三姨经常窝在屋子里大半个下午都不出去,至于我们在里面干什么,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那份幸福感,至今尚存。
堂屋的右边一间是舅舅一家的卧室,永远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他们并不常住,所以我们也很少进去。
穿过舅舅的卧室往右,又是一间大大的转角屋子,靠里是一个干净整洁方方正正的小房间。这间房间是特意为外公的退休的姐姐姐夫准备的,他们从兵工厂退休,回来养老,在外公外婆家吃住。
还记得外公的姐姐是一个眼力听力都不太好的小脚女人,话语不多,但对我们很是疼爱。外公的姐夫博闻强识,人高马大皮肤白皙,喜欢看新闻,听音乐,茶杯不离手,是个十足的城里人,每天都笑眯眯地夸我们农村好。我也老喜欢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公公,公公……的叫。
靠外一间是舅舅的厨房,这是外婆用得最多的厨房,我和姨娘们曾在那里烧火,做饭,做饼,烤玉米,烤番薯,尖椒炒鸡蛋,猪蹄炖海带……总之,记忆里外婆家的人间美味,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和吃有关的一系列回忆,也都是和这个厨房相关的。
再往右就是猪舍了,外婆家的猪舍挺大的,但是印象里,猪舍里的猪并不多,且时常空着,倒是厨房另一侧的羊舍向来热闹非凡,鸡鸭鹅羊都关在那里,一到清早,跟闹市一般。
外婆家有一头大黄牛,是和爷爷奶奶家合养的。我有生以来见过很多很多的牛,却没有发现一头能与外婆家的大黄牛媲美的。大黄牛是头母牛,但她不会生牛仔,于是所有的精力都挪去耕地了。它的主人都是友善有爱怜惜牲畜的,所以它总是被养得膘肥体壮,加上她四肢矫健,骨架大,走路自带威风,干活一把好手。外公在房子的背后阴凉处给他搭了一间牛棚,我和姨娘们经常去割草喂她,我有时候还会傻傻地盯着她吃草,偷偷地瞅她反刍的样子。
具体是哪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姨娘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小姨考上了大学,舅舅发达了,在成都置办了物业,举家迁往成都,搬迁之前还宴请了乡邻友好,甚是热闹。我们一众小儿好不开心呀!
搬迁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并不懂!
随后,外婆的老屋,日渐安静了,萧条了。最开始还有二姨娘打理,渐渐地,房子越来越旧,最终因年久失修,垮塌了!而房前屋后的花草树木,也凋残殆尽,只剩下杂草丛生,一片苍凉。
外婆的老屋以及她带给我的美好,一并成了记忆,仅存于脑际。
这段珍贵回忆,也将永存于心,温暖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