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我有几天的假期，心想不如带妈妈出去旅游一趟。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了。

前年爸爸去世后，妈妈的身体大不如前，便越发不愿出门，她总是担心自己出门后会突发各种状况。因为肠胃不好，她到任何地方都要先找卫生间，以前爸笑说我们是旅游，而妈妈是各地卫生间游。

开始几次，我会有些不耐烦，认为妈妈太扫兴，她一脸歉意的说“人老了，就是这样！”次数多了，妈妈干脆不再答应跟随我们出门了。有次朋友请客吃饭，嘱咐我把妈妈带上，妈妈却交代我：“我不去了，你们都是年轻人，我一个老年人去了没话说。再说我也没文化。”我顿时体会到妈妈内心的苦，心疼的紧。

妈妈出生在鄂西北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山村，她在家里众多子女中排行最小，虽说是女孩子，家里也没指望她出力挣工分，因此农活也做得不多。妈妈的大哥在村小学代课，妈妈在适龄时去学校上学，在村里的女孩子中也不多见。七十年代的时候，县城化肥厂在村里招工，妈妈另一个在村大队部做会计的哥哥找关系，托人给妈妈弄了个名额，从此，妈妈便走出了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子。

我很小的时候因无人照顾，便被送回那个村子住过几个月。记得村里有条小河，河边有许多大小不等的石头，河水清澈，淙淙的流淌，河底有些细砂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大人们说河里有金子。所以河里经常有人拿着细的箩筛、粗的簸箕，从河底盛起一些砂石，就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慢慢的晃动着箩筛……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淘出过金子，但是很久以后这种画面在我脑海浮现，那些金光始终在我的童年里闪烁。我想妈妈的童年记忆一定更加美好，并且充满了魔幻色彩。小时候听她讲过在村里亲历的一些“鬼”故事，大了后看聊斋、山海经，想人民大众的生活才是最丰富最神奇的。人们总在故事里笑、哭，其实每个人的生活才是故事。

家里至今还有妈妈小时候戴着红领巾的灰白照片，穿着布衣布裤布鞋，耳后两把黑黝黝的辫子搭在肩上。妈妈有着细腻光滑的皮肤，我从未见过谁的皮肤比她更好更白，若有人白净如她却又有细嫩的汗毛，若有人净无毛孔却又不如她白。妈妈皮肤太完美，我和妹妹直到现在都会说：“妈呀，您怎么把我们生成这样？！”妈妈说：“怪你爸！”

妈妈工作后，经人介绍跟爸爸相识，爸爸典型的高黑帅不富，虽然工资低的连自己都饱不了腹，可傻白甜的妈妈一点都不在乎，毅然跟爸爸结了婚。两人省吃俭用一点点积累起一个温暖的小家。妈妈说那时年轻，两人做一大钢精锅的米饭，没有可口的菜也能吃得精光。年轻时的他们一定也是相敬如宾吧，我想。年轻时的事情妈妈说的不多，只说爸爸很忙很忙。

爸爸经常出差，出门十天半月都是家常便饭，有次最长的去北京三个月。每次他出差，妈妈一个人伺候我和妹妹吃穿学，还得骑自行车去很远的厂里上班。

我五岁时，妈妈曾把我送到宜昌姑奶奶家住了一年。每回看望我后，她在回程的火车上哭得稀里哗啦，而我在姑奶奶家看着全家福偷偷抹眼泪。多年后我才对爸妈说起，妈妈一脸难掩的心疼。

小时候，妈妈在家里总是忙进忙出，有着做不完的家务，却心疼我和妹妹学习辛苦，很少喊我俩帮忙。周末休息时，她便带我们俩去公园玩，去逛街。在每个特别的日子，比如我们的生日、我的长发要剪掉了、我们添置了新衣服等等，妈妈总要带我们去照相馆拍照片做留念。而我和妹妹最爱做的就是涂色，我们用水彩笔给每张黑白照片上色，把嘴唇涂红、白裙子画上花儿，乐此不疲。

妈妈年轻时凡事都独自承受，久了心里不免焦虑，脾气也逐渐暴躁易怒。爸妈之间的矛盾日益增多。

我上初中时，他俩常常在夜里争吵，我和妹妹在被窝里一直哭。我好像除了哭，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妹妹除了哭，就知道撕心裂肺的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了，我们会听话的”。爸爸进来哄我们不哭，粗糙的大手擦掉我脸上的泪，可是我怎么感到那是爸爸的泪？

我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偏向爸爸。青春逆反的我觉得妈妈什么都不对不好，什么话都想跟爸爸说。从16岁离家上学从此在外，我从来没考虑妈妈的感受，从没体谅她在婚姻里的苦。

直到我婚后，我才懂妈妈。懂得之后，便变本加厉的对她好，我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仿佛一厢情愿的替爸爸去做。

直到爸爸突然离世，我才静下来听妈妈说以前。在家里只剩爸妈俩人做伴的日子里，爸爸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妈妈想吃什么，爸爸就做什么，俩人热火朝天的包饺子、蒸包子、擀面条。节假日，爸爸带妈妈到新景点逛逛。一个人生病了，另一个人全心全力的照料，还互相叮嘱不要告诉远方的孩子们。妈妈有便秘的毛病，有次她在厕所蹲了一天解决不了，爸爸愣是用手给她抠……

这么多年，我仿佛离开了爸妈很久，而现在却又开始重新认识并了解了爸妈。

虽然爸爸的离去让妈妈一度很悲伤，可如今，妈妈早上散步回来会带一朵路边的小花，插在小瓶中，摆在餐桌上。她每天照料我买的花草，说日子就该有变化。每次出门游玩之前，她问我穿啥好看。出门逛街也流连忘返，有时比我劲头还足。

看妈妈逐渐走出忧郁，看她重新发现生活的美好，我也感到由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