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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一)
列车在辽阔平坦的北方原野飞驰,塞北的春色在车窗外一帧帧闪过,茫茫荒原,青青麦地,弯弯黄河,广袤平原,如一方方随意摆放颜色各异的地毯,更像一副副错落无序浑然天成的油画,都在蓝天白云的追随下一一从眼前匆匆流淌而去。
一些模糊的记忆和莫名的思绪,在脑中闪闪烁烁,游移不定,恰似车窗外景物的变换与光线的浓淡。间或,列车一头钻进隧道的漆黑混沌中,所有飘飞的思绪也都如突然撞上南墙,戛然而止。
从旭日喷薄的清晨,到丽日晴天的晌午,再到夕阳流泻的黄昏,还要星月兼程穿越辽阔的内蒙古草原,最后于天光微明的黎明,到达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的故乡,河北一座叫怀安的小县城。
母亲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光影,安详而宁静,她是在飞逝的光影中看见了往昔岁月的流淌?忆起了曾经闪光的欢颜和泛黄的光阴?宁静的面容下,该有多少微波巨涛,在心田涌动撞击,我不得而知。
归乡之路,并不漫长,不过一天一夜而已。如果母亲身体能再好些,我们还可以乘机转高铁,一天便能到达。
归乡之路,真的好漫长!母亲心心念念渴盼了四年,而我,却是搁置了二十五年之久,才又踏上归乡之路。
(二)
这不同寻常的故乡之行,不知该从何说起。
母亲年轻时离乡随父亲奔赴大西北,当时的义无反顾,完全是无可选择地投奔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从那时起,母亲生命中全部的牵挂与奋斗意义一分为二,一份在西北自己的小家,一份在河北老家——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庄。从那时起,母亲眺望东方的翘首便写满浓浓的乡愁,从那时起,母亲从未停止奔赴故乡,只要时间和经济允许,她总是满怀喜悦拉着父亲,大包小包坐上那趟心目中最喜欢的绿皮列车。直至姥爷姥姥先后仙逝,仍然没有停下回乡的脚步,那里还有情深意切的兄弟姊妹,那里有她生命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直至近三四年,接连遭受亲人故去的打击,母亲的坚强真的超乎我们的想象,她能从悲伤的河流中艰难上岸,实属不易。我知道,母亲渴望回乡的念头没有一天不在心中萌动,不是吗?原本就是极度感性、极为重视亲情的母亲,在经历了人生的苦难颠沛,更会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想一头扎进故乡的温暖中获得慰藉。但母亲迅速衰老了,再让她大动干戈、舟车劳顿,我们实在不放心,因而,再回故乡真的成了她老人家难以企及的奢望。她总会赌气说:“我还能动能跑,咋就不能回老家,你们不同意,看我哪天偷偷买张票就走了!”虽则是赌气,那坚定的语气分明是在宣誓如铁的坚持。其实,现在的火车票怎么买,母亲是完全不清楚的。
近两年年来,二姨的健康每况愈下,三天两头住院,这也成为母亲最大的心病,她要回去陪陪她最亲近的妹子。对于这个理由,我们无可辩驳。
开春后,母亲以她特有的倔强与坚韧,更加积极投入到动身的准备中,每天坚持下楼遛弯,风雨无阻,用以恢复这四年荒废的身体和刚被病毒侵蚀的体能,抓紧时间飞针走线,不停地为她的兄弟姊妹编织,把一腔亲情连同义无反顾的决心通通织进毛衣里。
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就陪着母亲,为她再圆一次回乡梦吧。
(三)
从我们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寻找,是寻找一段遗失在记忆转弯处的老旧时光,还是一缕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温暖情愫?亦或是一个模糊难辨的人生起点?
我出生在西北,却在老家度过了整个童年,故乡是我无忧童年的滋养地。九岁离乡,回到西北父母身边读书,也将我的美好童年留在了身后那片热土。高考后上大学之前回乡度过一段短暂的假期,这也意味着,我的成人礼是在童年结束的地方开始的。而后,直至我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带着先生和两岁的儿子重回故里,看望抚养我长大的姥姥。如今,在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与人世沧桑的变幻,我已步入知天命的暮秋年华,才得以重回故里,仔细算来,距离上次回乡,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
家乡之于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细数自己的回乡轨迹,才发现,在我人生跨越重要阶段的时刻,我便会站在这块热土,细细端详一回这个梦开始的地方,沉淀一下漂泊疲惫的灵魂,从容地拍拍身上奔波的风尘,再带着无限的希望和力量重新出发。
别来无恙,旧邻故土?经年回故,亲人安好?
悠悠天旷宇,切切故乡情。家乡的天空,依然是那么高远那么碧蓝,飘在天空中的白云,依然是那么柔软那么悠闲,扯起云角的北风,依然是那么舒爽那么任性。
眼前的乡间小路,早已不是记忆中尘土飞扬沟沟坎坎了,一路笔直平展,快意地推开浓稠绿意的农田,带我奔向那个梦牵魂萦的小村庄。道旁排列整齐的小树,在金色阳光下随着春风昂首挥袖,热烈劲舞,我知道,它们并不是我儿时的玩伴,但我却感到了满满的欢愉与热忱。眼前这清新流动的晚春景象,与我记忆中模糊浑然的画面,哪一个是曾经承载我童年梦想的热土呢?
近乡情怯。那种忐忑、兴奋、惶惑与无措,交汇杂糅,一种既陌生又熟悉,既亲切又疏离,既温暖又淡然的复杂情感,令漂泊半生的我,深陷于茫然混沌与纠缠不清中……
站在时光的门槛,借着朦胧的微光,循着灰暗蒙尘的记忆回廊,回望自己的童年,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扎着两只冲天小辫,穿着粉色小喇叭裙,站在阳光灿烂的农舍旁发呆。那烈日下闪着绿油油光芒的青纱帐,一直向天边铺展开,像她心中朦胧的梦想,悠远绵长,她想,这庄稼地的尽头,就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吗?爸爸妈妈现在会比最远的地方还远吗?她喜欢一个人,静静聆听远处的蛙鸣蝉叫,时不时,一对白色的蝴蝶落在肩头,一只红色或蓝色的蜻蜓从眼前划过,然后牵着让小女孩的目光飞远,又飞回,仿佛知道小女孩内心的孤单。
偶尔会有一群小孩子像风一样呼啸而过,像云雀一般欢闹,小女孩总是站在旁边安静而羞怯地看着。孩子们要做游戏了,跳皮筋,打沙包,捉迷藏,每个娃都抢着邀请这个并不擅长游戏的小女孩加入自己的阵营,因为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小客人”,她的父母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她是姥姥家的掌上明珠,也是村里其他人眼中需要格外呵护的小宝贝。
冰天雪地的冬天,村子边上大片大片的水稻田结了厚厚的冰,这里也就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那个娇羞胆怯的小姑娘,站在一片泛着银色光芒的稻田边,好奇为什么会有一簇簇稻梗从冰面上冒出头来,羡慕地看着小伙伴们乘着自制的滑冰车,在偌大的天然冰场飞速滑行,如轻盈的水鸟贴着水面自由飞翔,偶尔会被冻结在冰面的稻梗颠簸一下,冰车像打了个嗝,真好玩!最让人开心的是,会有相互碰撞的小“事故”发生,两只急速靠近的冰车如爆开的两朵火花,瞬间向反方向自由弹射出去,再随着冰车上孩子郎朗的欢笑原地旋转起来,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啊!而我这个胆小的笨小孩,也会被老舅或其他小伙伴慢慢推着滑行其中,胆战心惊间也体味到缓缓飞翔的乐趣呢。
(四)
表妹开车载我们慢慢驶入西沙洼村。从坐上车,母亲便顾不得路途劳碌,脸上渐渐有了生机,一扫往日的茫然,满脸流溢着兴奋与新鲜感,看得出,眼前熟悉的场景,赋予了母亲活力。
逢着路边三三两两干活的农人,表妹放慢车速落窗一一打招呼,问句长短,回头像母亲介绍这是谁谁,那是何人,说出的名字大多是外号之类的。母亲已经沉浸在久违的亲切熟络的场景中,满怀的欣慰与释然,脸上泛出一些光彩与明朗,那些惆怅而沧桑的皱纹,也仿佛慢慢舒展开来。
我,却还在茫然地寻找。眼前的村中小巷道,虽则狭窄,但干净平坦,小路两旁白色的房舍并肩排列,好整洁静宁的村庄。这真的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乡村吗?低矮的土房,灰苍苍的小道,空气中从早到晚弥漫着特有的牲畜气息,都将在回忆中渐渐远去了。
一下车,路边闲聊的一群老妇人循声围了上来,抓起母亲的手问长问短,母亲几度控制不住自己,几欲动容落泪。老妇人们转而向我,现出惊喜而好奇的神色“呀呀——这是东东吧”“东东多少年不回来了?”“东东也老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呀”这一拥而至的问话,自然不容我回答,我只有频频颔首,用目光和微笑一一回应。“是东东回来了?”一位健硕的中年女人绕过人群冲到前面,笑盈盈地问“我是二丽,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一起耍的,咱们经常在麦堆上爬上爬下的……”我要多么努力地搜索模糊的记忆深处,才可依稀寻得一些蜘丝马迹!
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而我,不但两鬓已然爬满银丝,乡音也不复捻熟。
哦!这些我眼中全然陌生的面孔,初见的那一瞬,内心并没有生出什么亲切的情愫,但从他们口中纷纷唤出我的乳名,用久违的乡音,一刹那,便将我包裹在一片暖融融的柔光中,有多久,没有听见自己的乳名被如此密集地唤起!有多久,没有听见自己的乳名用乡音叨念着!我听到心中有乡愁冰释的迸裂声和汩汩融水的流淌声。原来,一颗饱经风霜的心,会被一声声乳名的呼唤轻易地触动。我鼻子酸酸的。
这些亲热的乡亲们,大都曾经关爱与呵护过童年的我啊,而我竟然分辨不清她们的姓名,心中不免汗颜。
说起格外的呵护,定会想起姥姥家对门的老婆婆。我当时叫她大姥姥,经常颠着小脚推开姥姥的院门,从怀里掏出一颗温热的鸡蛋,偷偷塞到我姥姥手中,溜一眼身后自家的门的方向,悄悄对姥姥说“(鸡)刚下的,她不知道,拿去给东东吃去”在那个物资贫乏大家生活都不富裕的年代,家里养几只鸡,下了蛋可是没有人舍得吃,全靠鸡蛋来换取全家的油盐酱醋的。大姥姥就这样背着儿媳妇,从全家人口中偷出宝贝鸡蛋给我,不仅仅是因为我听话乖巧,招人喜欢,主要是她疼惜我父母不在身边,怕委屈了我。往后的日子,只要想起这位大姥姥,我都会忍不住泪目。
哎!善良的大姥姥,我再也见不到了。她早就同我姥姥一样,去另一个世界了。想到这,心中无比伤感!
(五)
进到二姨家,依然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院落,三间南房是早就翻新过的,宽敞明亮。好久不曾下地的二姨端坐在床上,透过大玻璃窗用热切的目光迎接我们,她定是天不亮就巴巴地把目光锁在院门口了吧。当老姊妹俩手拉手互相端详时,早已是泪人一双。终于相见了!
看着二姨因为长期用药面目有些浮肿,又因多半年卧床不活动双腿消瘦几乎不成型,不免心疼落泪。曾经,年轻的二姨是那么俊俏利落,要强好胜,活力四射,又慷慨心善,长久的岁月里,身旁的三亲四顾,都要牵心接济,舅舅家的孩子们几乎都是她操心吃操心喝帮助带大的,至于对小时候的我,更别提有多疼爱了。
我因为第二天还要去别处出公差,只有多半天的时间,一定要去看望舅舅们。
在舅舅们面前,我仿佛一下子变回了孩童时代。
简单的寒暄问候之后,便是短暂的沉默与相互的打量。那殷切温暖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逡巡,是想透过我风尘扑面霜染两鬓的容颜,寻找我儿时的影子?还是思绪已经飘向那久远的老时光,看见那个乖巧的小姑娘在自家院子了跑出跑进,却很少吵闹。我分明感到舅舅们热切的目光在我脸上轻轻摩挲的温度,一如当年他们用温热有力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收获了整个童年的稳稳的安全感。
大舅,年逾八十,却还在院子里的大棚下躬身伺弄菜园。这位操劳一生的精明的庄稼人,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五官俊朗,黝黑精瘦,能言善辩,如今却愈发变得面色红润,慈眉善目,一副修道成仙的样子。
二舅,退了休的老干部,一进家门,就带我参观县城新换的房子。晚年幸福生活的满足与喜悦溢于言表。这位老干部的气度仍然不减,拉着我大谈国际局势和国内大事。就是这位二舅,我小时候尝到的许多人生中第一次美食,都是来自于他,在外地工作的他,每次回家,哪怕天色再晚,他都会披着一身月辉,将一包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好吃的推到我面前,板栗、花生、京八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些都是奢侈至极的宝贝,有些甚至城里人都不一定能够随便吃上)之类的好吃的,堪当我人生美食的启蒙者。
老舅,曾经差几分的高考落榜生,慨叹命运多年后,不善农事的他竟在村委会谋得一官半职,也算没有辜负自己的人生抱负。如今,仍然保持着身板直溜西装笔挺的形象,在农村,一直属于一个超尘脱俗的存在。老舅只比我大六岁,因而我记忆中童年的溜冰玩伴中才会有他的身影。
老舅的家,就是我当年和姥姥生活的地方,因而也是我感到最亲切的地方。现如今正在翻新重盖,大门愈发气派,据说,能进一辆小车没问题。愈加宽敞的院落中,正在规划种花种菜,却不见了记忆中那两畦开得如火般浓艳热烈的美人蕉和鸡冠花,和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那三棵守护着姥姥家平实静好岁月的大树,一棵是杏树,一颗也是杏树,但是甜核的,还有一颗是沙果树,我们叫秋子树。因为这三棵大树,除了天寒地冻萧瑟枯萎的冬天,我们都有享用不够的如巨伞般的树荫清凉,长长的夏秋,我们有吃不完的杏子和秋子,那诱人的果子,从刚挂果,就成了我一年之中最美的渴盼,天天站在树下仰望,等待着果子成熟的那一刻。最后吃不完的杏子,姥爷会一颗颗剥开晒在窗台上,待充分吸收阳光的甜蜜后始成杏干,这样,过年就会有酸甜可口的杏皮水喝。现在想想,都会口舌生津,一丝甘甜自舌尖弥漫开来,遍布浑身每一个细胞。人们常说,味觉是刻在记忆中最持久的印记,它会沿着回忆的脉络一直延伸到岁月的尽头。
怎么提起归乡的话题,我的记忆就如开闸的洪流,倾泻不止?怎么想起乡情乡事,我的思绪就如山间蜿蜒的羊肠小路,千回百转,绵延不绝?
因为,我依然眷恋着身后这片热土啊,那里,留存着我的某个生活片段,那里,珍藏着我那么多的无忧时光啊。
(六)
归乡,带着淡淡乡愁。离去,却载着满满的离情别绪。
我就要告别富饶辽阔的华北平原,离开美丽宁静的小村庄,挥别深情善良的亲人们。“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我,又要象诗中所说的蓬草一样随风飞舞,飘到万里之外去了。
诗人描绘的送别场景如此唯美动人,委婉含蓄,曾无数次深深打动我的心。如今,我看不到青翠的山峦,也无心寻找记忆中长长的大洋河,离别在即,从中体会到的唯有伤感与惆怅啊!我情愿永远不要经历这样的依依惜别。
从县城到张家口高铁站,驱车四十多分钟。表妹夫开车,二舅执意要一同去送我。一路上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拉不完的家常,二舅还不停地抱怨我把时间安排得太紧,在家停留得太短。
我再三劝阻无果,二舅一定要坚持把我送进车站,我拽着行李,步履沉重,年逾古稀的老舅舅,亦步亦趋紧跟身后,我不敢回头,怕老人看见我的泪眼。一直到我进安检,拾起行李,回头张望,二舅还在送行人止步的走廊上隔着大大的玻璃默默地目送我,不舍离去,这一幕,让我压抑已久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瞬间泪如泉涌……
我向老人家摆了摆手,再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