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俊驰闻响见状,心头一紧,不由得急声阻止道:”等等!我绝没有瞒你什么!更没有暗藏什么密笈!当今世上,要悟得这断海流云斩的功夫,除了依凭我手中的“流云拂海图”,再无其他法门!”
话到此处,萧俊驰微一停顿,目光一远、声腔一转,好似遗憾却又好似赞叹地悠悠说道:”自从十五年前,我于此画当中悟得了奇功,确曾尝试过要将其精髓要意,转化为文字叙述,以载录于纸册之上。惜几年间我搜肠刮肚、数度下笔,却是连半个字也无法完成!由此我才知,武功之境浩瀚无边,又岂有限之文字所能尽陈?这世上就是有如此武学,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更难以文载!而我在不意之中习得的这断海流云斩功夫,正属于此等奇学!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便不再强求以字语言武,描述出断海流云斩的形貌精神,决意长存此“流云拂海图”画作,留待有缘之人见画识意、顿悟奇功!”
言及于此,萧俊驰轻声一叹,又再说道:”这一幅“流云拂海图”,曾让我高悬在碧涛帮正厅上三年,奈何满门数百弟子,虽不曾眼见神思过此画,却终无一个心领灵通者,于是我心有了解,我所盼求的有缘之人,并不在我碧涛帮下。十二年前,我舍下了帮主之位出走,并一起带走了这幅流云拂海图,毕竟这幅图画原不属于碧涛帮,而是一位奇人遇缘赠我,我想得缘留缘,我也该于天下间寻找一位与此画有缘之人,赠画予功。不过十二年来我游历四方、阅客天下,却也不曾遇到理想人选,所以这一画作,至今仍在我身边。”
萧俊驰话声一停,双目一透沉光,气语坚定地一字字说道:”萧某不问江湖是非已久,对于武林中争强斗胜之事,早已没有兴趣,如今在萧某心中,再也没什么事物比家人更为重要,你之所以掳走我儿子做为要胁,不就是看准了这点么?难道你还认为在这种关头,我会不顾儿子安危隐瞒你,就为了一个我早已习成于心的武功?"
萧俊驰这几段话语,一路说来言词畅顺、条理明分,丝毫没有破绽,若非所言属实,相信便是个聪明绝顶之士,要在短时之内罗织出如此文章,也是不大可能。
那皮裘大汉自明此里,心知萧俊驰所言应不是假话,不由一阵思忖:"看来这萧俊驰,应该没那胆子欺瞒我。之所以再无一人习得“断海流云斩”的功夫,或许正是因无人能窥明画中所蕴奥义,倘若萧俊驰真有将之记录成册,断不致数百子弟中,竟无一人悟得奇功!”
寻思至此,那皮裘大汉心里其实已信了萧俊驰九成,言词间却不显露,依旧语带探问道:”虽说如此,可要长时望对着一幅图画,定心冥想其中藏的功夫要诀,终究是费时耗神,难道你萧俊驰从不曾试出个什么法子,好让自己的断海流云斩绝学,更浅显易读些?”
萧俊驰闻言,别有深意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要从一幅风景画中,窥得武术之密,对于瞧不出名堂的人来说,确是费时耗神,可在有识之人看来,却是眼入亦心领、一目而了然!再没有比这更浅显易读的示意之途!既然如此,文字无法述其魂、图像却能传其神,我又何需再添些什么手脚,去曲解了此一武学的真谛呢?”
萧俊驰这段话道自真心,实是再恳切也不过,那皮裘大汉听来,却是莫名地有些刺耳,心中暗道:"如此说法,岂不意指你萧俊驰是块材料,而我若不能从画中看出个什么名堂,便是平庸无识之士?”
那皮裘大汉为人虽奸,却也自视甚高,听闻萧俊驰此言,胸中傲气陡生,只觉自己岂有不如人处,不由心底自语道:"我就不信……你萧俊驰能够做到的事,我会有可能做不到?”,于是当场手一挥,扬声呼喝道:"好!我便信了你萧俊驰!现在你便将手中卷轴掷来,待我确认无误后,自会放了你儿子!”
萧俊驰双目射出犀利的光芒,提声问道:"这幅画早已于我无用,给你自是无妨,不过……我要如何确信,我给了你此画后:你真会放了我儿子?你能给我什么保证?”
皮裘大汉哈哈大笑道:"保证?我只保证你现在若不立刻将画给我,我会当场杀了你儿子!萧俊驰啊……萧俊驰,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你的儿子在我手上,而你手上有什么呢?一幅残枝败叶的破烂画!这样天差地远的筹码,岂有你和我讨价还价的空间?”
萧俊驰闻言,眉头一紧,咬牙恨恨道:”你……
那皮裘大汉见状,又是哈哈大笑了几声,语带得意地续说道:"其实你现在的处境,根本不值一提!我大可一声令下杀了你,再来取走你的画,不需要跟你讨价还价、多费唇舌?不过……看在你真这么不怕死地一个人送上门来……的份上,我就施点恩惠给你好了!”
说罢,那皮裘大汉伸手一探腰际,取来了一支铁黑色的大钥匙,以两指轻轻捏拿着,在自己面前晃了几下,让萧俊驰远远瞧着,便冷笑说道:"这支钥匙,可以解开你儿子身上铁链之锁!等会你将画掷来,我便将钥匙予你,待我确认图画无误,你便可以动身救子,而且我还愿意承诺你,在你踏到台上触及铁链之前,我不会拉下旁边这横杆,好让你有机会去救你的儿子。如何……这样我够仁慈了吧?”
萧俊驰闻言,略有迟疑地“唔”了一声,先是双目环场顾望了一遍,心中暗暗估算起那些箭支离弦后,飞射至场中平台所需要的时间,跟着又定睛直往儿子身子看去,但见其身上所缚铁链外形甚粗,要想徒手破坏恐不是一瞬可成,若是多了开锁钥匙,当可节省时间,要想自己能在满场飞箭射达之前,准时将儿子解救下来,也并非不可能。
萧俊驰点了点头,一口说道:”好!我们一物换一物!这会我便用我手上的画卷,交换你手中的钥匙!”
皮裘大汉亦是点头道:"很好!够爽快!”,微一顿声,又道:”为了展现诚意,我这钥匙便先给你了!”,说罢,双指夹着钥匙停在了眉前,跟着腕处一屈伸、两指一撇出,便听得咻的一声,那只钥匙已如殒石一般,划空射至了萧俊驰面前。
萧俊驰左手一举、两指一横,不差一分地嵌紧了眼前的钥匙,同时右臂一收一扬,将手中卷轴稳稳送了出去,远远飞向了那皮裘大汉面前。
皮裘大汉一手接住了卷轴,指下一扳解开了扎带,提起了卷首微一轻抖,那画幅便随着木轴下落而渐次展开,皮裘大汉反手一阅,确见卷内是一长图,不由唇边扬起笑意,口中喃喃语道:”果然是那“流云拂海图”。
其实那皮裘大汉在此之前,并不曾亲眼见过此一“流云拂海图”的真貌,眼下他之所以如此肯定,实是算准萧俊驰自从知悉儿子被掳,乃至赶来此戮山刑场,期间历时之短,应是无暇停足,想来更没有多余的心眼,再去假造出个什么伪作来。
瞧明卷中的的确确是一幅画,便有了十成把握,这幅画作定会是“流云拂海图”真迹无疑。其实早先他之所以在信函中限时萧俊驰即刻赴约,便是为此目的,好教萧俊驰没有一点机会,去备下把戏来应变。
于是那皮裘大汉一提卷首,让画幅倏地重新沿轴卷上,呵呵地连笑数声,说道:"好!萧俊驰!便照之前约定你现在可以上前去救你儿子了!”
萧俊驰闻言,手上钥匙一握紧,双目透射出两道沉光,定睛远视着前上方平台,跟着双足踏成了一前一后,好似蓄势待起,静立了半刻后,忽地一个窜身,足跟离地、足尖触地连点,霎时整副体躯已是轻灵腾起,好似飞仙一般地斜横过半空,直往前上方跃去。
即使久不闻问江湖,萧俊驰的身手依然利落,刑场入口距离中心近千尺,他却有如飞驰电掣般地到了泥台之底,双足一抵壁面,借势一踏而起,又有如焰噬火窜一般地向上燃去,转眼间,身子已灵捷地越过了台高些许,又再不着声响地轻巧下落,双足稳而不重地踏上了砌台。
萧煦阳瞧见父亲跃上,不由一阵惊喜呼喊道:"爹爹!”,两眼泪水又下,却是转悲为欢。
萧俊驰但看爱子近在前方,动作毫不稍歇,纵身到了儿子被缚之处,两臂前伸探向铁柱,一手寻着了锁头握定,一手持着钥匙插入,施力便要扭动,哪知左转右旋,那锁孔却纹丝不动,毫无半分启锁的迹象,萧俊驰心中一惊,暗叫不妙道:"这支钥匙是不对的!”
便在此刻,远处传来了那皮裘大汉狂笑不止的声音,他一面大笑一面语带嘲讽地说道:"哈哈哈哈哈!萧俊驰!你真是个没救的蠢蛋!那支钥匙是假的!只是为了引你上到台去,好让我轻松地一箭双雕!”,说话同时,右手已紧握着一旁壁上的操纵杆,既快且重地施力下拉。
但听得咻咻声音连连响起,当下环列整场的五百支箭已是支支离弦,有若流星急雨一般地纷自四面八方飞出,破空带劲地射往刑场中央的泥台平面上。
眼见数百飞箭将临,此时仍被缚于铁柱上的萧煦阳惊骇不已,连连高声惊叫道:"爹爹!爹爹!小心!小心!”
这场箭雨来得急骤,萧俊驰心知一刻迟怠不得,他立时放开铁锁,身子旋风一般地回了过来,两足一跨开,一副雄躯直挺挺地挡在了儿子身前,腕一直、指一并,两臂绕展、掌面斜翻,瞬时两手已形如兵刃一般,连连朝着周身挥劈而去,使得正是自身成名绝技--断海流云斩!
所谓“断海流云斩”,实乃一种以手为兵、以气为刃的进击功夫,有拳掌之雄浑、又不失刀剑之利锐,攻守角度灵活、进退方位随心,几无露隙死角可言!
出招有如挥毫之潇酒、行式更若舞起之翩然,身手起落间动姿飘逸,好似不怀有一丝杀气,可蕴劲沉如石、驭气锐如锋,却是遇阻则斩、所过皆断,身周架下了一重重无形有体的刀帐剑幕。
萧俊驰瞬息不停地于台上轻步移行,足踏前后、身转左右,挥臂如翅展、劈手若斧削,当场只听得无数劈劈啪啪声接连而起,便见一波波飞射而至的银漆利箭成片受斩,削身的削身、断头的断头,那原先一支支势不饶人的啸风悍箭,顷刻间竟已--转呈出疲软之态,当下又听得百来铿铿锵锵声不住作响,便见那五百飞箭要不分离了首尾、要不远偏了射线,落地的落地、撞壁的撞壁,其中竟无任一箭命中萧俊驰父子二人的身躯!
眼见五百飞箭尽落,萧俊驰紧抓时机,又是回了身去,右手高扬过顶,提劲重劈而下,只听得当的一声清音响起,那副铁链却是丝毫未损,萧俊驰心中一怪,不敢有片刻停怠,气运环体、劲贯双臂,两手起落交劈,对准铁链同一处连续砍下,听得铿然之音繁密响起,便见点点铁屑黑粉离链而起,有如散花一般地洒向空中,此一原形极为粗厚的铁链,已是脱去一块,显露出一个浅浅陷凹来,但见内里黑铁乌亮,隐隐闪动着晶莹光芒!
萧俊驰心中一惊,暗呼道:”这铁质地绝不一般!无怪我断海流云斩连劈了数十下,却也只勉强劈出一个浅口!”,虽知如此,但想积浅成深,岂有轻易放弃之理,双手依旧劈斩不止。
就在萧俊驰努力不懈地劈击铁链时,穿皮裘大汉居高临下、远观而笑,鼻中冷哼了一声,语带轻蔑地说道:"傻子!这链子是用千年沉铁铸造!一般兵器根本损不了它,便是名剑宝刀,不砍个百次千回,也绝对削它不断!你萧俊驰真以为自己的断海流云斩多么了得么?”
说话同时,皮裘大汉眼中射出了邪光,右手紧握住一旁壁上那支已经复位至顶的操纵长杆,口中狂笑了数声后,又是一个劲儿地重重下拉,提声大嚷道:”萧俊驰!我看你还剩多少力气!这一次我便要了你的命!”
此刻刑场四下,同时间环响起了一种好似金属机关推动的喀喀声音,跟着那满场五百弓具后方,居然皆由那一个个黑不见底的孔洞之中,直直推移出了一支支漆箭,分寸不差地一一补架上了那一具具原先已呈空虚的冷弓,再重新由后搭紧了弦线。
箭支铺上弓架,但听得数百声咻咻箭响,当场四方飞箭又是破空而出,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纷往萧俊驰父子所在射去。
萧煦阳见状更惊,不由连声哭喊不已,焦急喊道:"爹爹!爹爹!那些箭又来了!您快走吧!不要再管我了!不要再管我了!爹爹!”
萧俊驰哪肯舍下儿子,他再度转身张步,大无畏地挺起胸膛,两臂一展,决心再一次地徒手迎接那一支支啸风利箭。
转眼之间,漫天飞箭已是密如雨下,但见萧俊驰身手连动、左劈右斩,依旧一息不停地接连化解掉在眼前的一道道箭势,惜方才连续劈击铁链,着实耗力匪浅,眼下再要应对箭袭,已不若先前那般如意随心。
于是听得铿锵之音连响不断,霎时间五百飞箭已被料理大半,只余数十支带劲袭来,然而便在那一瞬时,萧俊驰心力微有不济,一个出手差以毫厘之距,竟让一箭掠过了右肩,直往身后儿子射去,萧俊驰爱子情切,当下急身一回,左掌一横挡在了儿子前方。
于是听得噗滋一声,那一漏网箭支劲疾如电,当下狠狠刺入了萧俊驰的左掌掌背,并于内侧的掌心处爆出了一朵血花,跟着染血的箭头穿掌透了出来。
利箭穿手、疼痛彻骨,当下萧俊驰眉头紧皱,不由呃的低哼了一声,可他眼见箭支破手而出,进势并未完全缓下,深恐其又续行而前伤及爱子,于是竟也顾不得手上伤疼厉害,阖掌一抓箭身,劲力一施,当场便听得了咔嚓一响,那支箭已遭萧俊驰断折成两截扔往了一旁。
只这一耽搁,萧俊驰的周身防护立时出了破绽,于是其余二十多箭乘隙而入,分自不同方向而来,遇缝插针似地,刺往萧俊驰身上。
当下便听得噗滋声音上下连响,萧俊驰肩上背上、臂上腿上莫不中箭,纵然这几处肌肉厚实,并无受箭穿透之虞,可箭尖锐利、入刺深陷,尤其背上两处要穴亦有受害,当场教萧俊驰痛如心裂,不由“啊”的一声惨嚎出口。
萧煦阳眼见父亲为了救自己,身受如此重伤,当下只觉悲沉难尽,双目泪水连连决堤,疯了一般地嘶声哭喊道:"爹!爹!您快走吧!求求您了!别再管我了!”
萧俊驰却不撤走,任凭身多处入箭处淌血剧痛,他却毫不缩手,反想将此裂心之痛,化作一股惊世奇力,于是他迅疾地伸手探向铁链,两掌分别紧抓了链上缺口的两端,狠咬了牙关,忽地鸣起了一声暴喝,两臂筋络突起,猛然聚起了一波雄劲如海,风驰电掣般地急注至两掌之上,于是又听得一阵咔咔亮响,便见眼前那条巨蟒一般狰狞的黑沉铁链,正自缺口处一裂而下,最终左右断开。
铁链终解,萧煦阳体躯重获自由,他只哭喊了一声“爹爹”,身子便倾前直扑到了父亲怀里,虽然此时心绪激动不已,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是一身上下始终颤动不止。
爱子救入手中,萧俊驰心下稍安,片刻不敢停懈,他一手紧抱住了爱儿腰背,一手随意自地面拾起了一支断箭,身子一转踏前,跃身便要下台。
皮裘大汉事先准备万全,没想如此千年沉铁,到头来竟会让萧俊驰短时劈断,虽然眼前萧俊驰已身受重伤,可仍有心有力救儿子,那皮裘大汉用心歹毒,又岂容他父子二人如此好过,于是手握操杆再一次重重拉下,驱动又一波箭雨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