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守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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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无声,霞光嘶嘶燃烧,无垠的天穹总是用一种光芒朗照一切,律动与安眠,飞鸟和落尘,一呼一吸之间,光影就流转了。光影如脱兔,兔子在田野极速奔跑,长耳朵一甩就没了踪影。天边有群雀归晚。细微处,蚂蚁举着一颗谷粒凯旋而歌。尘世的小动小静背后,旷野大如天,日升与月沉,似了人们早上听到的鸡啼,平稳安闲又空无一物。

消息不知谁最先说出的,又相互传递:今晚村东的谷场上放映电影。消息刚在耳际袅了一圈,田里劳作的人们直起腰,再看到手边的农活时,眼前已是银幕前那些声光交织的画面了。

放电影是村里的大事。土里盼雨水,盼收成,盼未来的乡人,把演一场电影当做某种仪式,境况相当于一场大戏。娶媳妇要演一场电影;家里添了男丁,要演;孩子考上大学,要演;老人去世,也要演。后来,大凡家里有了一件喜庆的事,不演一场电影自己就觉得说不过去。村里一户人家生了男孩,隔天槽头添了一头母驴驹儿,主人大喜之下,演了两场电影,人们都说,这家添了一男一女。

更早些时候的七十年代,电影是个稀罕物。那时的时光,仿若清汤寡水里飘着一朵苦菜花。夏天,孩童们在土院子里睡醒,光着屁股从水缸舀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打个嗝跑出,野地才是他们的天地。冬天的村庄安静得如一纸淡墨画,几个黑衣老人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无声的世界一如屋里熄灭的煤火。土里的产出已填不饱肚子,缺油少盐的日子浑如一锅炖白菜。

向晚无灯,炊烟飘散后,人们抬头看到的是天上的明月照彻九州,屋里却朦胧如含混不清的梦呓,没有诗词,没有想象,梦里也是干涩的。这时,如果听说村里放映电影,即便当时已经半睡,也会瞬间清醒,接着穿衣下炕,向着喇叭响处急奔而去。物质匮乏的地方,往往由精神来盛满。

一场电影足可以喂饱三天的饥渴,喇叭里那异样且悦耳的腔调,银幕里那流动的风采,以及简直对照了自己的情节与暗生的情愫,银幕下的眼睛这个时候才被点亮,精气神这个时候才凝聚起来。跟着故事毫不吝惜地挥洒着悲喜的神情,仿佛让他们暂时忘了日子的愁苦与身上的伤痛,他们只在村庄的一隅倾注了自己的情感,他们唏嘘,爆笑,愤怒。村庄的夜晚,明月挂在西天,银幕里万千风云。

和我讨论电影最多的人是张增义,一个七十年代就已从事电影事业的放映人。看着他,我想象着一场电影的演出,当我和伙伴一起跑向放映场地的时候,他可能在某个村庄的放映机前,对着手稿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自编的快板:

“竹板打,响连声,

今天咱说说住家闺女崔学英。

别看弱小扛大事,

撑起十八口子大家庭。

这个人,拎得清,

哥嫂聋哑不管事,

完婚就把二胎生。

两个侄儿她关照,

穿衣做饭忙不停。……”

快板在放映机前上下翻飞,干硬的竹板碰撞出脆亮的声浪,一声一声敲击观影者的耳膜。静夜无声,虫子的叫声也没了,万物退去,天地间只剩一处灯火,几声竹鸣。年轻的放映员在灯光下打着快板,打着,念着,铿锵有致。

我恍惚了一会儿,时间仍在流走。抚慰心灵的东西被大段地删减后,留下的是稳火慢烧,那叫经历。

“好老弟,我特别高兴能和你说几句话。我学历太低,只上过六年半学堂,六零年自然灾害,低指标,考上高小,为了活命没上学,随父亲去了山西和陕西躲灾,逃荒三年。”

任何促使人成长的东西,把眼前的困苦捶打成铁器来使用的磨砺,或者,翻过人生大山时难免的磕碰与咬牙,日后是不是都将催化言谈时语调的平静?

张增义身材高大,和我一起坐下时,双手放在桌沿上,缓缓说道:“逃荒路上,一片苦苦菜,救命了。”我接一句:“苦苦菜,真是味苦节高。”

我走进他的工作室,对满壁奖状赞不绝口,尤其对他出版的四卷《农夫斋诗稿集》表示由衷的感佩。老张一生喜文,老来闲暇时更是笔耕不辍,用信仰和一腔热血颂扬政策,讴歌生命,他的事迹曾经登上省报头条。我一边翻阅他的诗词,一边问他从陕西回来后的事。他说,回来直接上了初中,没毕业就赶上了大运动,停课,串联,到北京转了一圈。京城纷乱的情形让他迷惘,他挠挠头,仍不得要领,就独自回了家。

“我当过生产队长,带头交公粮,难忘青春年华啊。后来任公社政治夜校校长,当过老师,公社成立电影放映队后,我又成了放映员,到此,灵魂才有了安放地。一干就是三十年。”

放电影是从五台山走向峨眉山。这句话,我听他说了好几遍。世上令人着魔般热爱的事业,仅听说哪怕一点点相关的信息,内心已经在修行的路上了。

放映机打开的那个时刻,张增义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部分放到了心灵的供桌上,生活的苦与乐,人与事的纠缠,都在那一句喊声中得到了最大的救赎:“观众朋友们,电影马上开始了,今天放映的影片是<小兵张嘎>!”

张嘎子从电影里走出来,化身为身边的伙伴,还有胖墩儿,老钟叔,侠客一般的罗金宝。在荒凉的院子里,在葱茏的高粱地里,剧情被反复重演。时代的精神食量,让塌瘪的肚子充盈了饱满的热核,五彩缤纷却并不纤秾。

“一晃三十年。世纪末,放映机前站不了几个观众,电影成了冷板凳,我们这一批放映人也成了三不管人员,宣传部,乡政府,电影公司,都不管。它们以前都是直接下命令,都说对我们有垂直管辖权的。”说着,一脸无奈,又摇头苦笑。

我曾两次在张增义家相聚。第二次,我与几人同去,备了水酒,带了一包茶。为了助兴,老张特意从隔间里扛出了一柄偃月刀,纯钢打造,入手沉重。席间,他离开座位,双手持刀,几个动作下来,很有点电影里关公的气度。不过那次,我意在探知他的奇特经历。我很早就听说,张增义救过别人的命,这等壮举,自是不可放过。

他收刀入座后,听到我问徇,仰头作沉思状,须臾,时光重新走过一九六零年,那个逃荒的路上,那个冰天雪地的风陵渡。

风陵渡

风陵渡位处山西、陕西与河南的交界,鸡鸣一声听三省,黄河在此最终看清了归途,怒而折弯,酣畅地向着大海的方向奔去。大河转身,留下一个千古渡口,围绕渡口,历史在这里演绎,硝烟里弥漫了野心与私情。

张增义不会想到这些,那时他还是个学童,跟着父亲逃荒到对岸去,对岸,有梦里的繁华。

“那年冬至前二天,大块小块的冰凌呼啦呼啦顺河涌下来,渡船不能行驶了,只好等天气更冷,河水冻成冰桥后,才能塌冰过河。”

寒雾与冰渣,流水一样漫漶,时光的铺陈不紧不慢。 

一起出来逃荒的人住进河边的店里,等寒流。黄河岸边,一棚茅店,滴水成冰。那天晚上西北风刮了一夜,凌晨时分,店掌柜笑哈哈地来报喜,说冰上已有野兽蹄印,可以过河了。

出发时,张增义看到,岸边有一张矮桌,蒙了红布,上面放了一把避邪的斧头,每人在桌上放一元钱后,就踏着河冰走进了黄河古道。浓雾迷蒙,双脚打滑,求生之路处处布满艰辛。二张父子的脚下是六十年代的一条冰河。时光多么迢远。鞋底很薄,凝冻刺骨的冷气穿过棉鞋直透脚心。

(这时张增义连喝了两口酒,说,当时觉得自己在抱冰行走。)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忽地赶超了他们,一会儿就没入了河道的大雾里。时间不长,他们听到了惊慌的呼救声,张增义父子赶到时,看出那个人一脚踩进了冰缝中,冰渣把他的腿脚挤得严严实实,另一条腿只是在冰面上打滑,却无法脱身。冰面破裂处不可再承受重物,只能由瘦小的张增义爬在破口旁,一点一点把冰渣挖开,活似徒手解救地震后被埋的伤者。

“他从冰缝中出来了,我的手冻成了胡萝卜,到陕西时两手胀得像小鼓,春天才好了些。”

萍水相逢,一场缘分,同行一段路程后,他们挥手作别。

冰上救人,这实在是凶险的经历,没有过人的胆识与决心,绝难办到。听到赞扬,老张说,比这个事凶险的,是年轻时在村后的水坑里救人,自己险些没上来。被救者现在住在村西南角,如今两人亲如一家。

竟然有两次救人的壮举!我站起身,把脸伸到他的脸前,瞪大眼睛说:“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够十四级了,怪不得你老哥身体倍儿棒,当干一大杯!”

过后想起,几人都醉了。迷糊中好像参观了他那部堪称古董级的老式放映机,他深情地讲着什么,两手比划着,一副留恋的神态。忽又记得,他拿了偃月刀,在院中舞了一通,几人都拍了手。那一记拖刀斩,遒劲果断,哗啦一声,像是要把无根的烦扰与困厄,一刀斩落马下。

心之海,涵虚了万物,我们似乎都留有一方专属的区域,自觉不自觉地竭力守护着什么。总有什么让人一生都在心疼着,一件事,一段过往,或是一个背影。每件闪光的物事,落幕后仍会闪耀在某些人的心底,时光流逝,心却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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