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藏书阁里,我是最卑微的古籍修复匠。
十年埋头残卷,指尖染满尘灰,连剑柄都未摸过。
直到那夜,祖师爷手稿的夹层被我揭开——
泛黄宣纸上,竟用血墨写着我的讣告:「三日后,陆砚毙于亥时,焚尸灭迹。」
掌心骤然灼烫,第一个血字「死」在皮肉间烧灼成形。
门外,执刑堂的剑风已劈碎经卷库的门栓。
我蘸着指间温热的血,在残破封面上写下生平第一句「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剑气自墨迹炸裂,追杀者瞬间化为枯骨。
原来这修真界最大的阴谋,是让所有读书人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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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鼠须,点在残破纸页边缘。鱼鳔胶熬煮的粘合剂特有的微腥气息,混杂着陈年霉味,固执地钻进鼻腔。陆砚屏息凝神,手腕稳得如同嵌在铁砧上的镇尺,将那截断裂的经卷丝线轻轻搭回原位。青金石镇纸压着刚补好的豁口,窗外漏进的月光,在墨色字迹上流淌出冰冷的银边。
十年了。青云宗藏书阁深处这间逼仄的厢房,是他全部的世界。尘埃是呼吸,蠹虫是伙伴,那些承载着古老道法、被岁月啃噬得支离破碎的经卷,是他唯一能触碰的「道」。剑?那是云端之上内门骄子们的特权。他陆砚,不过是宗门这具庞大躯体上,一个沉默的、修复着记忆碎片的匠人。指腹上深深浅浅的茧子,是墨色和纸浆浸染的勋章,唯独没有一丝习剑握柄留下的痕迹。
今夜的任务,是阁顶那批据说从祖师爷闭关石室深处清出来的「废料」。几口蒙尘的樟木箱子,打开时腾起的灰雾几乎令人窒息。里面的手稿大多朽烂不堪,墨迹漫漶,字迹狂乱潦草,显然是被判定为无用的疯言乱语。陆砚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动作带着近乎本能的虔诚。每一片残纸,都可能是某个失落时代的回响。
忽然,指尖触到一卷异常厚实的《青冥吐纳法》手稿封底。入手微沉,边缘的磨损与其他页截然不同。他心头一跳,一种修复匠人对纸张厚薄、肌理近乎病态的敏感被瞬间唤醒。指腹沿着封底内缘细细摩挲,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的细微凸起,被敏锐地捕捉到。
他拿起细如牛毛的刮刀,刀尖在油灯下闪着一点寒星。屏住呼吸,手腕悬停,刀尖沿着那凸起边缘,以近乎无重量的力道,轻轻切入。不是揭开,更像是用刀尖在亲吻那沉睡千年的秘密。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桌案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嗤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蝴蝶破茧。封底夹层被完美剥离,露出下面叠压着的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白宣纸。那纸色并非泛黄,而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惨白,与周遭泛黄的旧纸格格不入。纸上,赫然是数行暗红凝滞的字迹——那绝非朱砂,而是……某种干涸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依旧散发着无形腥气的血!
陆砚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癫狂和不容置疑的预言力量:
「陆砚,丙寅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毙于执刑堂追魂剑下。尸身焚于后山化骨窟,神魂俱灭,不留片痕。阅后即焚,违者同诛!」
落款,是一个他曾无数次在宗门最古老典籍扉页见过的、代表无上威严的印记——开山祖师,青冥子的私章烙印!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丙寅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正是三日后的此刻!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灰色弟子袍,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他想移开视线,那血红的字迹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他的脑海!
就在这时,掌心猛地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有滚烫的钢水被硬生生浇灌进皮肉深处。陆砚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摊开手掌。
只见他左手掌心正中,皮肉诡异地扭曲、翻卷、灼烧,缕缕细微的青烟升起,带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一个殷红刺目、边缘如同烧灼炭火的古篆——「死」字,正凭空从他的血肉里,一点点地、残酷地「生长」出来!笔画狰狞,散发着不祥的诅咒气息。
「呃啊……」剧痛让他几乎蜷缩起来,冷汗如瀑。血字灼烧的痛楚尚未平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藏书阁深处炸开!
「轰——喀嚓!」
沉重的、浸透了桐油的百年铁力木门栓,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硬生生从中间劈成两段!碎木如箭矢般激射,狠狠钉入书架和墙壁。冰冷刺骨的杀气,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铁锈气,瞬间灌满了这狭小的经卷库。
木屑烟尘弥漫中,三道裹在漆黑斗篷里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堵死了唯一的出口。他们身形高大,气息阴冷沉凝,腰间悬挂的制式长剑剑鞘漆黑,剑柄顶端,一枚狰狞的滴血骷髅印记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光。
执刑堂!宗门内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罗殿!他们真的来了!就在这亥时三刻!
为首的黑衣人兜帽低垂,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毫无起伏,仿佛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丙寅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陆砚,时辰已到。」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两名黑衣人已然动了!动作快如鬼魅,两道乌沉沉的剑光撕裂弥漫的尘埃,没有任何花哨,直取陆砚咽喉与心口!剑风凄厉,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锁死了陆砚所有闪避的空间。冰冷的死亡气息,比那血字灼烧的痛楚更尖锐地刺入骨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陆砚甚至能看清剑尖上凝结的细小冰晶,感受到那剑气刮过脸颊时皮肤传来的细微刺痛。十年枯坐书斋的孱弱身体,在这样迅如雷霆、淬炼过无数亡魂的杀剑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恐惧,死亡冰冷的阴影已彻底将他笼罩。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一股更原始、更灼烫的力量,猛地从他攥紧的左手掌心——那个刚刚烙印下的「死」字深处,爆炸开来!
那不是真气流转的暖意,而是一种近乎焚烧的、带着强烈不甘和愤怒的灼痛!那痛楚如此鲜明,如此暴烈,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咆哮,蛮横地冲撞着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电光石火间,陆砚的视线猛地扫过桌案!那本刚被他揭开秘密、此刻正摊开在青金石镇纸下的《青冥吐纳法》手稿,封面上几个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模糊斑驳的大字,刺入他狂跳的眼瞳——那是无数青云宗弟子入门时都会接触的、阐述修士汲取天地灵气、滋养自身本源的基础法门!
灵气?本源?
祖师血讣的诅咒,掌心「死」字的灼烧,执刑堂追魂的利剑……这一切碎片在死亡的绝境压力下,被那股源自掌心的灼痛蛮横地搅动、碰撞!一个近乎疯狂、完全悖逆他十年认知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开他混沌的脑海!
那血讣是字!是祖师爷写下的字!是蕴含着力量的符咒!它烙在我掌心,便有了伤我的力!
那我的字呢?
我的血呢?!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陆砚喉间迸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理智。在剑锋触及皮肤的冰冷瞬间,他沾满鱼鳔胶和纸尘的右手食指,猛地戳向自己剧痛灼烧的左手掌心!
「嗤!」
指尖轻易地刺破了被「死」字灼伤的脆弱皮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涌出——是他的血!
没有半分迟疑,陆砚沾满自己鲜血的食指,带着一股决绝的疯狂,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摊开的《青冥吐纳法》手稿那残破的封皮之上!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剑招,什么道法,什么诗词歌赋,统统不存在!只有这十年间,无数次在修复那些被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弃若敝履的、记载着凡俗苦难的「无用」残卷时,那些字句所承载的沉甸甸的重量,那些被尘封的悲鸣与控诉!
指走龙蛇,血珠飞溅!一行字迹在残破的封面上瞬间成形,笔画歪斜、扭曲,却带着一种泣血的狰狞: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八个字,饱蘸着他滚烫的鲜血,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暗红光泽!
就在最后一笔落成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到令人窒息的波动,以那八个血字为中心,猛地炸开!那不是寻常的真气鼓荡,而是一种更古老、更肃杀、仿佛凝聚了无数黎民血泪与怨愤的森然意志!
整个狭小的经卷库,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书架上的古籍无风自动,哗啦啦疯狂翻卷,无数纸页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扬起,如同瞬间下了一场苍白的雪!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执刑堂弟子,剑尖距离陆砚的咽喉已不足三寸!他甚至能看到陆砚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冰冷无情的瞳孔。然而,就在这万分之一息的刹那,一股难以抗拒的、无形的力量,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穿透了他体表的护体罡气,狠狠扎进他的四肢百骸!
「噗!」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持剑的手——那只曾收割过无数性命的手,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干瘪!丰润的皮肉如同被烈日暴晒的泥土,急速失去水分,龟裂、塌陷!饱满的血肉转瞬化为灰败的枯皮,紧紧包裹在急速缩水的骨骼上!
这恐怖的枯萎如同瘟疫般蔓延。手臂、肩膀、胸膛……他健硕的身体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疯狂地坍缩下去!那身代表着执刑堂无上权威的漆黑斗篷,此刻空荡荡地挂在一具急速风干的骷髅架上!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珠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暴凸出来,死死盯着陆砚,仿佛想将这个怪物烙印在灵魂深处。最终,那暴凸的眼球也失去了最后的光泽,化为两颗干瘪的灰白石子。
「砰!」
一具完整的、披着黑袍的人形枯骨,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几颗焦黄的牙齿从骷髅头中滚落出来,在死寂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弥漫的尘埃缓缓沉降,如同为这场诡异的死亡披上一层朦胧的纱。书架间疯狂翻卷的纸页,也失去了那股无形的力量,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在那堆散落的枯骨和碎裂的门栓之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比刚才的杀机更沉重百倍地压在陆砚的心头。
他保持着那个蘸血书写的姿势,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右手的食指还停留在那八个暗红刺目的血字上,指尖残留的温热和粘腻感异常清晰。左掌心的「死」字烙印,在剧痛之后,残留着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阴冷麻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门口,剩下的两名执刑堂黑衣人,如同被最恶毒的定身咒钉在了原地。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惨白得如同刷了层白垩。为首那人冷硬的下颌线条,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们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濒临断裂的绳索。那柄曾斩断无数门栓、带来死亡宣告的滴血骷髅长剑,此刻微微低垂着,剑尖在不住地轻颤,在地上磕碰出细碎而慌乱的轻响。
恐惧。纯粹的、源于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们的心脏,透过那身漆黑的斗篷,清晰地弥漫出来。
陆砚的目光掠过他们,落在地上那堆散落的人形枯骨上。黑袍裹着白骨,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库房低矮的屋顶。几片破碎的纸页,被从破门处灌入的夜风卷起,轻轻地覆在那枯骨之上。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陆砚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那不是对血腥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诡异、荒诞、彻底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力量」的生理性排斥。他杀了人。用一行蘸着自己鲜血写下的字。他甚至不知道那力量从何而来,更不明白它为何如此恐怖。
「妖…妖法……」堵在门口左侧的那个执刑堂弟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的音节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极致的惊骇。
为首的黑衣人猛地一震,仿佛被这两个字刺醒。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那是对未知恐惧的疯狂反扑!他不能退!执刑堂的任务,从未失败!失败的代价,比死亡更可怕!
「闭嘴!一起上!斩了他!」沙哑的咆哮撕裂了死寂。他手中的滴血骷髅长剑爆发出刺目的乌光,一股远比刚才更加阴冷暴戾的气息轰然爆发,卷动地上的尘埃,如同一条漆黑的毒蟒,直扑陆砚!另一名弟子也被这凶戾之气激起了最后的凶性,怪叫一声,挺剑从侧面刺来!两股森寒的剑气交织成网,带着必杀的决绝,比刚才更快!更狠!更毒!
劲风扑面,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陆砚瞳孔骤缩!那八个血字带来的诡异力量似乎已经耗尽,掌心烙印的灼痛和麻痒依旧存在,却无法再提供任何支撑。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步却虚浮无力。身体在刚才的爆发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躲不开!挡不住!
绝望再次攫住了他。难道刚窥见一丝生机,就要立刻被碾碎?
就在这生死毫厘之间,陆砚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扫过了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块他用来修补书页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的青金石镇纸。月光穿过破开的门洞,恰好落在那镇纸一角,折射出一点冰冷而锐利的光泽。
血!字!力量!
祖师血讣是字!我的血字能杀人!那……器物呢?承载文字的器物呢?!
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犹豫!
陆砚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潜能,不是后退,而是向前踉跄一扑!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在扑倒的过程中,狠狠抓向那块冰冷的青金石镇纸!
指尖触碰到石头的瞬间,冰冷坚硬的感觉传来。他沾血的食指,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在镇纸光滑的背面,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歪歪扭扭地划下两个血字:
**民怨**
血珠在冰冷的石面上滚动,渗入细微的纹理。
就在两名执刑堂弟子狞厉的剑锋即将触及他后背和前胸的刹那——
嗡!
青金石镇纸猛地一震!一股远比刚才在纸页上书写时更加沉凝、更加厚重、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熔岩般的力量,轰然从中爆发出来!那力量不再是无形的波动,而是凝聚成一种肉眼可见的、暗沉如铅的……「势」!
这「势」沉重如山,带着无数被压榨、被践踏、被遗忘的无声呐喊,带着沉淀了千百年的沉郁和愤怒!它并非针对那两名执刑弟子,而是以陆砚手中的镇纸为中心,如同无形的巨大磨盘,沉重无比地、向四面八方碾压而下!
轰隆!
整个经卷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剧烈震动!书架疯狂摇晃,更多的古籍如同被惊飞的鸟群,哗啦啦倾泻而下!
首当其冲的两名执刑堂弟子,脸上的狞笑和眼中的凶戾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取代!他们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万丈泥沼!那无形而沉重至极的力量,蛮横地碾压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的骨骼、他们的脏腑!护体罡气如同薄纸般被轻易撕裂!
「噗——!」
两人几乎是同时喷出大口的鲜血,血雾在昏暗中弥漫开刺目的红。那血雾并未消散,反而被那股沉重的「势」强行压回,如同粘稠的泥浆般糊了他们满头满脸!他们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佝偻下去,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手中的长剑再也握持不住,哐当两声掉落在地。
「呃…啊……」痛苦的呻吟被沉重的力量死死压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他们的眼球因为巨大的内部压力而暴凸,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陆砚手中那块散发着暗沉光芒的青金石镇纸,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不解。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软泥,在无形的重压下,一点点、极其缓慢而痛苦地……向下瘫软、坍缩。
陆砚死死抓着那块变得滚烫、仿佛有岩浆在其中奔流的镇纸,身体因为脱力和那股反噬而来的沉重感而剧烈颤抖。他看着眼前这如同慢放般的恐怖景象,看着两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索命阎罗,此刻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面团,在沉重绝望的「势」下扭曲、变形、口鼻喷血,一点点失去生机。
「民怨」二字,在青金石冰冷的表面上,血光流转,刺目欲燃。
(续)
青金石镇纸在陆砚手中滚烫如烙铁,那股沉重如山的「民怨」之势,随着两名执刑堂弟子彻底瘫软在地、化为两团被无形巨力碾入尘埃的血肉模糊,才缓缓消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纸页焚烧后的焦糊味,以及尘埃被力量搅动后特有的土腥。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窒息。
陆砚脱力地跪倒在地,左手掌心那个「死」字烙印残留的阴冷麻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惊悸覆盖。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脆弱的喉咙。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偏过头,干呕起来,却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苦水。
他杀人了。
用两行蘸着自己鲜血写下的字。
用一块冰冷的、本应镇压书页的青金石。
目光扫过地面。第一具枯骨散落在一堆古籍残骸中,白森森的,空洞的眼窝无声地诉说着诡异。另外两处,只有两滩粘稠、暗红、深深浸入木质地板缝隙的污渍,以及几片被染透的破碎黑布。三柄滴血骷髅长剑孤零零地躺在一旁,剑身映照着油灯跳跃的火焰,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执刑堂的人死了,死在他的「妖法」之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青云宗这座庞然大物,将再无他容身之地!不,不是容身之地,是必欲将他挫骨扬灰,彻底抹除!
逃!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和茫然。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藏书阁,离开青云宗!趁消息还没传开,趁更恐怖的追杀者尚未降临!
陆砚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如同灌了铅,酸软得几乎不听使唤。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痂,正是书写那八个夺命血字和「民怨」二字的凶器。就是这双十年间只与柔韧宣纸、脆弱丝线、细腻粘胶打交道的手,刚刚葬送了三条性命。
他猛地将手在衣襟上狠狠擦拭,仿佛要擦掉那无形的罪孽和血腥。然而,那粘腻的感觉似乎已经渗入了皮肤纹理。
不能待在这里!每一息都是致命的拖延!
他强撑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堆「废料」木箱。动作因为恐惧和脱力而显得笨拙慌乱。他粗暴地翻找着,那些祖师爷的「疯言乱语」手稿被胡乱地推到一边。终于,在最底层的角落里,他摸到了那张夹层中剥离出来的、写着血讣的惨白宣纸!
入手冰凉,仿佛攥着一块寒冰。那几行暗红的诅咒文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
「阅后即焚,违者同诛!」
祖师爷冰冷的命令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烧了它!必须烧了它!这是唯一的线索,也是最大的祸根!留着它,就是留着指向自己的明灯!
陆砚几乎是扑到油灯前,颤抖着捏着那张惨白的纸页,凑向跳动的火焰。
纸页的边缘瞬间被火舌舔舐,焦黑卷曲,一股带着奇异腥气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就在那跳跃的火苗即将吞噬「陆砚」二字时,异变陡生!
他左手掌心那个沉寂下去的「死」字烙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灼痛!那痛楚并非仅仅作用于皮肉,更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骨髓,直抵灵魂深处!
「呃啊——!」
陆砚惨叫一声,捏着宣纸的手指剧痛痉挛,那张即将被火焰吞噬的血讣,脱手飘落在地!而更诡异的是,那宣纸上刚刚被点燃的火苗,竟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圈焦黑的边缘,里面的血字完好无损,甚至……那暗红的色泽仿佛更加妖异了几分。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陆砚的血液。
这血讣……烧不掉?!
它被某种力量保护着?还是说,这诅咒本身,就是无法被外力摧毁的宿命枷锁?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死亡的阴影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这无法销毁的血讣,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具体!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牢牢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能再犹豫了!
陆砚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狠厉。他不再尝试销毁血讣,而是猛地将其揉成一团,塞进怀中紧贴胸口的位置。那冰凉的触感,如同贴着心脏的一块寒冰。他转身,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掠过那三柄代表着执刑堂威严的滴血骷髅长剑。
带剑?不,那太显眼了,是自寻死路!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块救了他一命的青金石镇纸上。它静静地躺在桌案边缘,表面残留的「民怨」二字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失去了之前那种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看起来只是一块寻常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厚重石头。
陆砚一把将它抓起。入手依旧沉重冰凉,但那股仿佛有岩浆奔流的滚烫感已经消失。他将镇纸也塞入怀中,与那团血讣挤在一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刚刚书写下夺命血字的那本《青冥吐纳法》手稿上。残破的封面,「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八个暗红的血字,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他毫不犹豫地将封面猛地撕下,胡乱揉成一团,同样塞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陆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和身体的颤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被劈碎了门栓、洞开的库房大门。
门外,是藏书阁更深沉的黑暗。高耸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尘埃的味道,掩盖了身后经卷库内浓重的血腥。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长廊里异常清晰。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本能地朝着记忆中通往阁楼最偏僻角落——一条早已废弃、堆满杂物的旧楼梯方向奔去。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窗,窗外是陡峭的后山崖壁,是他唯一可能逃出生天的路径。
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尖上。他不敢回头,不敢去想那三具尸体何时会被发现,追杀的号角何时会响彻整个青云宗。他只知道,跑!拼命地跑!远离这吞噬生命的书阁!
就在他即将拐入那条堆满破旧书架和废弃书箱的狭窄通道时,异样的声音穿透了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如同冰凉的丝线,猝不及防地钻入了他的耳膜。
**铮…**
一声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弦响。
短促,干涩,像是枯枝被无意踩断,又像是绷紧到极限的丝线,在寂静中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
陆砚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不是幻听!
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非来自身后的经卷库,而是……来自前方!来自那片堆满杂物、通往废弃小窗的黑暗通道深处!
是谁?!
执刑堂的埋伏?还是……别的什么?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僵硬地转过头,眼角的余光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了通道尽头。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通道尽头那扇积满灰尘的小窗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就在那光与暗模糊的交界处,似乎……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周围阴影融为一体的轮廓。
像是一个人。
一个蜷缩着的、极其瘦小的身影,安静地坐在一个堆叠的破旧书箱上。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那身影极其单薄的轮廓,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清衣着。只有一样东西,在那一小片惨淡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奇异的幽光。
那是一张琴。
一张样式古拙、通体焦黑、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残破七弦琴,横放在那模糊身影的膝上。琴身焦痕累累,琴弦更是残破不堪,似乎只剩下寥寥两三根还勉强维系着。
刚才那声微弱的弦响,似乎就是来自其中一根残弦无意识的颤动。
那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一座凝固在尘埃中的雕塑。没有杀气,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比这藏书阁深处积累千年的死寂更加深沉、更加枯槁的……死寂。
陆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面对执刑堂追魂剑时更甚!
一个深更半夜,出现在这废弃藏书阁最偏僻角落的……抚琴人?
不,那更像是一个……守在这里的魂!
就在这时,那模糊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动作,缓慢得如同时间本身在挪移。
一只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从宽大破旧的衣袖中探出,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抚上了膝上那张焦黑残琴的琴身。指骨嶙峋,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那手指,没有拨动任何一根残弦。
只是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琴身上那些狰狞的焦痕。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一种……仿佛在抚摸自己早已化为焦炭的残骸般的悲怆。
**铮…**
又是一声微弱到几近于无的弦响。这一次,似乎并非来自琴弦,而是来自那张焦黑的琴身内部,在枯瘦手指的抚摸下,发出的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悲鸣。
陆砚浑身汗毛倒竖!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
逃!
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猛地扭回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头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的野兽,一头扎进了旁边书架投下的更深沉的黑暗里,朝着记忆中那扇废弃小窗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亡命奔去!再也不敢回头看那黑暗通道尽头一眼。
身后,那焦黑残琴的低沉悲鸣,仿佛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尘埃,无声地回荡在死寂的藏书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