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幸福摩天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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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期而至,灯光不约而同地亮起。

天黑了,大地依旧如白昼。

显然,在很久以前白日的时光已不够人们用了。他们对光明还是那么地渴望,他们势必要将这一生投入无休无止的日月更替中。从前,他们对光明的渴望,是因为害怕黑暗;现在,是因为他们讨厌自己贫瘠的灵魂。灵魂无处安放时,忙碌便可以暂时填充搁置的空白。

他们中间包括高中生林福生的父亲林德军。林德军,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一个憨厚严肃的父亲,一个不幸运的病人。

天微亮,林德军才眯了会儿眼。一位高个子的女医生走进病房,像下判决书一样告诉他明天可以上手术台了,他得赶紧让亲属过来签字。林德军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女医生懂他的意思,又告诉他他的儿子没成年,签不得字。病人叹了口气,盯着窗外发呆。

女医生跟随他的叹气无奈地摇头,悄悄地示意他的儿子林福生出来一下病房。林福生才十七岁,还有三个月满十八。林德军想不明白,儿子明明已经长大了,比他高,比他壮实,凭什么不能签字。

他不用看也知道周边的病友都在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发呆的他。以前的他会很在意,肯定会假装怒目以视。他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反而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弱小的人习惯伪装,以为伪装可以保护自己。现在的他虎落平阳,眼里没有装模作样的狠光,只有卑微乞求可怜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自从得了病,任何一个比他健康的人都瞧不上他。

他也曾同情过病痛中的人,那同情转瞬间成了高高在上的样子。尽管他笨拙,还不通人情,那压制不住的魔鬼忽然就在心里蹦了出来,赶也赶不走。所以,他太明白几个病友是怎么想的。在幸福的人面前,不幸福的人只有选择逃避。所以,他从不主动与人挑起话题。

他沉默着,沉默是他惯用的伎俩;他一直沉默着,沉默助他度过好多次的尴尬和羞耻。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星期,耐心早就消耗殆尽。他每天输着各样的药水,一直没有食欲,在各种仪器的噪音下,睡眠也不怎么好。他习惯性地看向窗外。窗外有一个小山丘,有点远,但是他的视力好,看得还算清楚,他不像儿子有近视眼。小山丘上有高矮不一的树木,他只认得那一棵高高的是樟树。他们故乡的山上也曾有一棵樟树,一百年了。他们故乡的人说它早就成了精怪。

一百年,他遥远的故乡只有两位老人活过一百年。两位老人每年在他们生日和清明这两天去祭拜老樟树。两位老人说清明那天正是老樟树的生日。

后来,此事成了一股风,吹得每个祈求长生的人心里痒痒的。他们在老樟树上挂满了红色丝带,丝带上写着些自私的话语。久而久之,一百年的樟树好似满头插着鲜花的老太太,让着瞧着无比的滑稽。

林德军从来不信这些邪门歪道,可架不住他的父亲信。他的父亲六十二了,自从得知拜老樟树就可以多活,每天去老樟树下为自己烧香化纸。他骂他的父亲是个老古董,同时也骂所有去祭拜的人都是老古董。他骂老樟树是老妖精,是害人的,他们不应该去相信它。

他的父亲告诉他妖精也分好坏,老樟树是好妖,保佑人长寿,助人渡过灾祸。

林德军七岁时以优异的成绩辍学,在炎日下握起了锄头把。他只信地里种什么得什么,只信自己一身的力气。他信自己是对的,他在老天爷的眷顾下,年年丰收。十七岁时,他建造了属于他自己的新屋,一座红砖的瓦房,看起来十分地喜庆。然而,就这一年,所有人信服的老樟树在冰灾中轰然倒塌,成了一堆柴火。他们故乡的人开始疯狂地抢夺这颗大树的全身,从头到脚,没有放过一处的意思。林德军却没去,他说这样成了精的树木,烧了会倒大霉。

林德军没有想到,先倒大霉的是自己。他在那个封闭的故乡里,看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他们故乡的人叫她梅丫头,大眼睛,高鼻梁,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根粗长的辫子垂在胸前,跟歌词里唱的小芳一样美丽动人。梅丫头才十六岁,身体已经发育得很成熟,像六月份桃树上的水蜜桃,等着人去采摘。

林德军知道喜欢上梅丫头是犯禁忌的,他们故乡的人说过没有出五服就是亲近,婚娶是要遭天谴的。可是,我们知道,林德军他不信。

他们在田地里一块劳作,在巷子里谈笑,在稻草垛上看着天空卿卿我我。时间一长,他们二人越发情深,从此你我不分,越来越放肆。

你们都知道,那个年代,这种事根本不用传播便可家丑外扬。指指点点的人,背地里骂的人,胡乱冤枉陷害的人,一抓一大把。何况,他们是那么般配。

林德军想要梅丫头的那一夜,月如钩,空旷的田里,一半的稻梗七歪八扭,一半的稻梗扎成堆,团在田中央,宛如天然的一张大床。他和梅丫头就躺那张大床上。

然而,林德军还没有得逞,老天的惩罚接踵而来。

他们故乡的人点着火把,冲进田野里,二话不说捆绑住他们。

在祠堂里,林德军像只陷阱里的野兽,疯狂地砸门,愤怒地嘶吼。他本可以拼着一身蛮力,砸开祠堂那团耳门逃走,可他没有这么做。他虽然不守规矩,但心中还有一丝男子汉的气概。两日后, 他饿得奄奄一息,他后悔没有早作打算。他后悔早没逃走,现在他连起身都成了问题。瞬息之间,他向他的身体妥协了。他安慰自己说:不是我骨头软,是我蠢,早出去救梅丫头一块逃走就好了。他不知道他的梅丫头现在怎么样了,可能痛苦地哭泣好多次了吧,因为他的心疼了好多次。

他的父亲提着油盏灯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他以为自己就会死在祠堂里,他还年轻,还不想死。他的父亲抱着他的脖子往他的嘴里先是灌水,再用力地塞揉碎的酥饼。他呛得猛烈地咳嗽,他感觉父亲不是来救他的,是要来噎死他的。

林老汉浑身颤抖着,心里对自己的儿子又气恨又心疼。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林德军是他的大儿子,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叫林德才。林德军干出丧尽天良的事,他本是拼着不要这个大儿子,也要顾着老脸。反正他还有一个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他不怕。可是,他逝去二十年的老伴托了一个梦给他,在梦里求他,骂他。他于心不忍,他想着这么多年,他跌跌撞撞地养活的儿子,就这么不要了吗?他做不到。

“德军啊!你说你是何苦呢?”

“爹,求你帮帮我。”

“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爹,你不要我了吗?儿子才十七啊。”

“梅丫头死了。”

“啊!”

祠堂里困着的野兽呜鸣一声,碎饼连同胃里的水一口全呕吐出来。林德军躺在父亲红褐的胸膛上,面如死灰,空洞的眼睛发呆地盯着祠堂中央那二十几块灵牌。他突然凄惨地笑了。

“爹,我以后不骂你了。”

林老汉此刻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用干瘪粗糙的手背擦着老泪,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儿子这话,心里是幸福还是悲伤,是委屈还是如释重负?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心里隐隐地难受。

梅丫头死后,林德军活得只剩躯壳,要么整日在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要么一天天关着自己在房里不吃不喝。他们说林德军是中邪了,邪就是那个死去的梅丫头。林老汉那天去梅丫头的墓上烧纸,天阴沉沉的,风刮得特别大,他头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在风里,像白草一样东倒西歪。他在风里默默地念着别人听不清的话语,边念着边用活鸡血在梅丫头的墓绕圈。他可能老了,绕到一半,忽然摔倒在了墓上。他没有起身,趴在墓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一年后,林德军十八岁,经过媒婆的介绍,他娶了林福生的母亲。一个长着一双丹凤眼、柳梢眉,作风强势,嗓音又大,动不动发哑脾气的女人。林德军在这个女人的折磨下,走出房门,全身心哄着女人、照顾着女人。他生怕女人坐在大门前,磕着瓜子地骂街。

又过了一年,林德军有了儿子林福生,嘴巴鼻子像他,眉眼像他老婆的林福生。自此,林德军的脸上才有了笑。

天已大亮,医院的灯依旧没有熄灭。林德军回过神,猛然地发觉自己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过他蜡黄的脸颊,滴入脖子,一路痒痒地流进他悲痛的心里。他微微抬头,瞄了一眼病房门,透过门上的玻璃,隐约还能看见儿子和女医生的身影。

林德军隔壁的床位上是一位九岁的小姑娘,患的是和他一样的病症。小姑娘的父母轮流陪护,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小姑娘的母亲从不当着女儿的面流露出一丝的悲伤,即便女儿吐得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只拍着女儿的背,鼓励着小姑娘要坚强。林德军难受时,也蹭了那位母亲的光。林德军更佩服小姑娘,小姑娘脸上的笑永远比哭多。她很听话,医生的话和父母的话,她都听,可是她越听话越让人可怜。她的医生每天来问病情时,眼里都露出不易察觉的同情。林德军全看在眼里,他一面羡慕小姑娘的乐观,他一面安慰自己小姑娘是因为不懂事才不害怕。如果她是一个大姑娘,她一定哭得死去活来的,甚至可能会轻生。这样的事,林德军见得多了。他没有上几年学,但他十九岁就开始走南闯北。在林德军还待在故乡时,他绝不相信有人会想不开,为别人去死,可他踏入大都市,这种想法消失在车水马龙中。他想人就不应该长大,不应该成熟,不应该有那么多憋死自己的想法。

林德军想女儿了,女儿此时一定在幼儿园的座位上认真地听老师讲课。

他和儿子坐上大巴,来到这所陌生的城市之前,女儿哭闹着要跟他们一块上车。他爹抱着孙女不让上。孙女在爷爷的怀里苦苦地挣扎。哥哥摇下车窗,大声地喊道:“林福月,你要再闹,我回来揍你啊!”

林福月不怕父亲,不怕祖父,就怕哥哥。林福月在爷爷的怀抱里逐渐远去,小脑袋整在爷爷的肩上,冲着大巴车上的人挥着小手。

林福生一下就哭了。

林德军拍着儿子的肩说:“福生别哭,你的路还长。爸爸万一要是不行了。福月,我就交给你了,你是哥哥,以后不许你动不动就打她。”

林福生哭得更厉害。

林德军不会安慰人,只会在伤疤上撒盐,从来都是。他的母亲死了,爱情死了,父亲老了,他自认为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幸福,所以不知道幸福为何物,由此他也不知道给别人什么幸福,他只觉得日子就这么过着,饿了吃,困了睡,病了治,治不好就……

“妈,妈,快看。”

九岁的小姑娘似乎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指着窗外的大喊着。她的声音尖锐,灵气,吸引着所有病房的人看向窗外。

林德军看见了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巨大的一个圆,挂在半空,大圆上又挂着一个个小圆,像什么,他说不上来,只看着新奇得很。他先前也瞧着了,不过没有在意,他之前的心思都在那棵樟树上,对于樟树旁边的庞然大物,只觉得是陪衬。可是,今天它居然动了起来,像风车一样转圈,林德军万万意料不到。他好像看到小圆里有人,很小的人。

林德军的悲伤抛之脑后,嘴角扬起,紧紧盯着那圆转啊转。林德军看了好久,心里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疯狂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那个小姑娘发现了摩天轮的转动,林德军发现了生命的轮回。

小时候,林福生贴在母亲隆起的肚皮上问:“妈,我已经十岁了,为什么你和父亲还要一个孩子?”

母亲告诉他:“傻小子,因为你呀!”

“因为我?”

“对啊!你想想,有一天你爷爷走了,你爸走了,你妈我也走了,这世上就剩下你一个人,要是遇着点什么难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有个弟弟妹妹,到那时你不就多了个依靠吗?”

“你们走了,什么意思?你们不要我了吗?再说,谁依靠谁,还不知道呢?”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等你大了,十八了,你就会懂。”

“哦!妈,你放心,我不让你们走,你们硬要走,我就死死跟着你们。”

“傻孩子,你不能跟着我们,你还有弟弟妹妹呢。你不要照顾他了吗?”

“那我带着他一块跟着你们。”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

孩子,你大之后,还能有这份心就好。

母亲是凌晨十二点之后生下的妹妹林福月。那天夜里,临近中秋十五,月亮如玉盘,月光如秋水,天气凉凉的,林福生还在睡梦里,全然不知母亲临盆。

第二天,母亲躺在床上,身边多了一个小包裹,包裹里是一个粉嘟嘟的女婴。母亲虚弱地告诉林福生:“福生,从今以后你有妹妹了,她叫林福月。”

林福生瞧着包裹里安静地眯着眼的妹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那天以后,他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妹妹。

妹妹第一次睁开眼,第一次笑,第一次会翻身,第一次啃手指,第一次“咿咿呀呀”地说话,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喊“咯咯”,第一次喊“耶耶”,第一次上学,第一次认字等等,林福生都没有错过。

他发觉有一个妹妹是件很幸福的事。

他盼望着妹妹快快长大,和他一块上学、工作、挣钱、孝敬父母、赡养爷爷,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他们或许会遇到很多的问题,或许会争吵,会攀比,不过他都可以不在意,因为他们可以商量,一起想办法,让日子不停歇地转下去。他就这样盼望着,盼望着,林福月从学会走路到上了幼儿园。

林福生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灾难会突然而至,是因为他和同学吵了一架,双方红眼打了起来;还是因为他一次不小心撞进了女厕所,被人当做了小流氓。他想不通,他才十几岁,怎么可能想得通,他只知道他们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的父亲林德军在他快不认识的时候回到了家。他原是感到开心的,可是他的父亲一回来,他瞧着就不对劲。他父亲脸色蜡黄,一副病态,吃不进饭,一吃就吐,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说肚子疼,问是哪个位置疼,也说不清。

如此挨了一个星期,他送父亲去医院检查。那天,他耐着性子陪父亲排了一次又一次的长队。结果出来的下午,晴空万里,医院门口的几杆旗在风里“哗哗哗”地飘着,一群白鸽在草地上起起落落,专心致志地觅食。医生、护士、病患、家属、汽车、摩托车、急救车、移动病床在这对父子的身边穿梭来,穿梭去。

他的父亲林德军满脸绝望,却没有一点要哭的痕迹。林福生想哭不敢哭,只能哽咽着喉咙,回答父亲的问东问西。

在回家的路上,他父亲在车上看见路边有一个卖水果的摊位,不顾儿子的劝阻,一定吵着要下车。林福生跟司机说了好多好话,才被批准。他父亲再次上车后,手里提着一袋的草莓,草莓每一颗都好大。

他父亲笑嘻嘻地对他说:“我尝了,好甜的。”

林福生知道父亲是个节俭的人,平日里别说草莓,一瓶两元的水都舍不得买。

“贵吗?”

“贵。”

“那你还买?”

“福月要吃的。”

“她要吃,你就买?”

“福生,你老子死都要死了,你还疼惜这几个钱。”

“不许说这样的话。”

林福生吼他父亲说。

他父亲显然是吓傻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笑着说:“你吃一个吗?”

“我不吃,你也不许吃,全留给福月。”

他父亲轻轻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林福生的父亲第一次做手术不是现在这家医院。

林福生在那个医院陪床了一个星期,终于轮到他父亲上手术台。他又紧张又害怕,第一次感觉到死亡会随时降临。他父亲的医生尽管再三安慰他,他的心脏还是突突地跳动。他的母亲在协议上歪七歪八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他的父亲让一群人推进了手术室。

林福生度过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个上午,他一直不敢坐着,在手术室门口踱来踱去,嘴里念着“保佑、保佑”。他念着念着,眼里的泪水就掉了。

他们故乡的人说父亲的病没法根治,就算做了手术,活过来也是废人一个,只是活着,只是一口气,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故乡的人说不如用这点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好好地去享受最后的日子。

他们故乡的人说即便靠着药水续命,也活不过十年了。

父亲几番让这些人劝说动,可在父亲怀里乱蹭的林福月一次次提醒着他父亲还要活下去。

林福生和母亲轮流在医院照看父亲一个月,可算出了院。他们三人都瘦了一大圈,可没一个人觉得苦。他们都是这么想的,若是为自己,那太苦了,若是为自己爱的人,那便算不得苦。

车站,一老一小的身影探着头,仔细地看车上的每一位乘客。

林福生的父亲在儿子的帮助下,艰难地走下了车。那个小身影从远处朝他父亲扑了过来,在他父亲脸上亲了一口。

“爸,我想死你了。”

“乖女儿,爸也想你呢,在家听爷爷的话吗?”

“听。”

爷爷微笑地点了点头。

“回来了?”

“回来了,辛苦爸了。”

“不辛苦,福月很乖。”

林福生多想时间停在这一刻。只有相聚,没有分别。

林福生的母亲拉着林福月,告诉她爸爸的病还没好。眼尖的林福月看见了连着爸爸身上的袋子,好奇地问:“爸,你的身体里是有虫子了吗?”

“怎么了呢?”

林福月摸着那个袋子说:“我们老师说,这个叫营养袋。树里有虫子了才用这个。”

四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福生肯定自己的父亲可以好好地活十年,除非父亲自己不想活去下去了。林德军只好好地活了两年,那两年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除了每天输药水进肚子,再从肚子里放药水。

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林福生的父亲已经受够了。他的精神在病魔的折服下崩溃,他开始不再忌口,开始喜欢抽烟喝酒,开始脾气暴躁,开始折磨家人。医生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他的身体在崩溃的精神下不堪一击。

林福生的父亲经常和爷爷因小事而吵架,抱怨、咒骂声越来越密集。爷爷告诉林福生,他好像又看见了他那个十七岁的儿子,那个险些在祠堂丧命的儿子。林福生劝说、安慰爷爷。爷爷说他并不生气,他就是难过,他说他这次再也救不了他的儿子了,他儿子自己不想活了。

林福生也有这种感觉,他写信给南边的母亲求助。母亲告诉他无论如何要坚强,终有这么一天。

林福月没有这种感觉,她只说爸爸越来越像一位父亲了。

一天深夜,林福生很认真地问父亲:“爸,你想走了吗?”

父亲很痛苦地回答他说:“儿子,我舍不得你们,爸再不想这么活着。这数着指头过的日子,好苦啊。”

不久,林福生还在好好地上课,他的小叔林德才匆忙找到他,告诉他他爸昨天夜里病突然加重,现在已经送大医院去了。那个大医院的名字林福生没有听说过。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的父亲全身插满各种仪器,女医生告诉他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不过得尽快做一个叫血透的手术,要抓紧准备钱。

他的父亲一身都不能动,只有两个眼睛可怜地望着他。林福生的心碎在那双虚弱的眼神里。

他的父亲死活不要母亲过来。他问为什么,他父亲不肯说,说只想他陪着,其他的人都不要来。就这样,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医院待了一个礼拜。

林福生跟随女医生出了病房。女医生问他为什么这么久只有他一个孩子在这里陪着。林福生沉默着。

“你爸的病已经恶化了,刚刚说动手术是想让你爸感觉还有希望。本来我不该跟你一个孩子说这话,可如今也没办法了,知道吗?你父亲的病就算做了血透,也不能长久,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的事。这么久,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还没成年,尽早跟家人商量怎么办,一直拖着,你们也拖不起。”

林福生在女医生一字一句的话语中,无比心酸地含泪说:“嗯嗯,我知道了,谢谢您,医生。”

紧接着,林福生听见了父亲的喊声。

“爸,你怎么了?”

“你看。”

林福生看向窗外,那是一个游乐园,游乐园里一架白色的摩天轮,在慢悠悠地转着,像时间的齿轮一样。林福生趴在窗台上,发呆地盯着摩天轮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林德军说他要憋死了,林福生这才回神,帮父亲拿了尿盆去。

天已近黄昏,医院的灯还没有熄灭。林德军悄悄地喊过窗台边上的儿子林福生。

“福生,爸不治了。”

“不许。”

“孩子,爸想通了,爸不治了,爸给你和福月留点。”

“我们不要,我们自己挣。”

“孩子,别犟。你听我说。你得为你母亲考虑考虑,这两年,她多不容易啊。听爸的话,明天我们就回家。”

“福生,爸真的好想福月了,恨不得能马上见到她。本想在梦里见见她,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直睡不着。福生啊,你不想她吗?”

“我想。”

“听爸的,明天我们就去办出院手术。”

摩天轮在夜里更好看,虽然已看不见它的轮廓,但是五颜六色的灯带,在黑暗里闪耀着,像梦境一样,让林德军、林福生这对父子忘记了眼前的一切。

“福生。”

“咋了,爸?”

“以后你出息了,一定要带福月坐坐那个叫啥摩天轮的。爸听那位小姑娘的母亲说了,很安全的,不怕摔下来。”

“我知道了。”

出院的那天,林德军没有丝毫地不舍和难过,他的步子迈得很小,却干脆。他走出那个病区,又折返了回去,还不让林福生跟着。林福生问他干什么去了。林德军神秘兮兮地不告诉他。

那天,看过无数次生死离别的女医生,在电脑面前一边打字,一边流泪。她何曾想到,一个乡下来的男人,一个即将死亡的病人,一个曾让她有些讨厌的犟人,从容地在她面前鞠了一躬。

还是那个车站,还是一大一小的身影。

林福生扶着林德军坐上了轮椅。

小小的林福月抢着要推爸爸走。林福生不让。林福月嘟着嘴巴,一脸的不开心。

林德军生命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他的肚子里没有一处不疼,像一群食肉的虫子在啃食他的五脏六腑。他忍不住地呻吟,日日夜夜地呻吟。他什么都吃不进,他父亲为他调的糖水,他也死都咽不下去。他只想着弟弟林德才的止疼药吃。那个止疼药,林福生后来才知道是女人们痛经受不了才吃的。

林德军让林福生把妹妹送到了姑妈那儿去,他怕现在的样子吓着女儿。他呻吟到没有力气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架摩天轮。他在林福生面前常提起那架摩天轮,说他早遇见就好了。

一个礼拜后,林德军突然感觉肚子里不再疼了,空空的,轻轻的,还有些舒适。他觉得是虫子们吃饱了,不再折磨他。

他们故乡的人说林德军就这两天的事了。

林德军的父亲连夜接回来孙女,他不能让孙女见不着儿子最后一面。

林福生一直睡在父亲的房间里那张懒人椅子上。林德军断气的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林福生吓了一跳,以为父亲的病好了。

父亲第一次拥抱着他虚弱地说:“福生,爸要走了,爸好舍不得你们。爸这一生只信自己,不信命,我做过不少错事,也做了不少好事,不偷不抢,靠着自己力气吃饭,忙忙碌碌一辈子。还好,我有了你和福月,虽然我没有饿着你们,冷着你们,可我也没有陪你们多久的日子,没有给你们好多福享。现在,你告诉爸,你以后怎么打算啊?”

林福生带着哭腔说:“我的打算不变。”

“好,好,可是,爸没了,这条路,你不知道有多难,你能行吗?”

“爸,你信我,我就行。”

“傻子,我当然信你,我是怕苦了你。”

林福生把父亲抱回了床上。

林德军死死拉着儿子的手:“福生,爸真不想死。真的,福月还太小了,我怎么能放心啊!她以后知道没爸了,她得哭成什么样啊!”

“有我呢,爸,你别撑着了。你不要担心,你休息一下吧!”

“是,是,爸是有点困了。爸睡会儿,等下起来给你们去院里摘草莓去,你们都爱吃。我也爱吃。”

林福生喊醒了所有在家的人,除了还在酣睡的林福月。

当所有人站在林德军面前时,林德军的眼半眯着,声音好小好小地说着:“爸,爸。”

林德军的父亲趴在儿子的嘴边。

“爸,爸,清明,清明,梅丫头,你不在……不在……后,就……不管了。”

“好,好。”

“福生,福生。”

“爸。你说。”

“记住……记住……”

“德才,德才。”

“哥。”

“多……帮……多帮……”

“我知道的。”

林德军的喉咙仿佛有一块石头压着,他眼睛看向了林福生的母亲。林福生的母亲哭得一塌糊涂,拉着丈夫的手问了几次有什么话要交代。

林德军也想说,可彻底说不出口。他憋足一口气,只喊:“福月……啊,福月……”

林福月在梦里看见了爸爸,爸爸笑着和她挥手。她跑上去追爸爸。爸爸像花一样散了。她醒来,打着赤脚溜进了爸爸的房间。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哭着,只有爸爸一人躺在床上微笑着。

林福生在家门口点起了一串爆竹。

林福月捂着耳朵,“呵呵”地笑着跑回爸爸的房间,在爸爸的耳边喃喃道:“爸爸,爸爸,起床啦,哥哥放爆竹啦。”

在林德军的葬礼上,他们故乡的人第一次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女孩手里捧的不是相片,是一个竹制的摩天轮,做工粗糙,却自己会转。

多年后的一个除夕,一个新屋里,一家人正在吃团圆饭,桌上只有三个人,摆了五双碗筷。

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抱着母亲亲了一口说:“妈,辛苦咯。”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了这一幕。

“福月,以后别当我的面亲妈。”

女孩吐着舌头,做起了鬼脸。

“略,略,略。”

“妈,你瞧她那傻样。林福月,我揍你啊!”

母亲微笑说:“得了,你爸不在后,你什么时候打过她。怪不得她,你爸在时,疼得她要命。我们只能比你爸更疼她了。”

“唉!可不是,爸最后还喊着她的名字。你和爸都偏心。”

“哼,你爸,精得很,为啥喊着她的名字。你们都不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你也不肯说呀。”

“妈,哥,你们先聊着哈,我吃了这个大鸡腿,再听你们说爸的故事。”

“林福月,你……你,这是我切出来给妈留的。”

“哼!给妈留的啊?嘻嘻!你不知道给妈留的就是我留的吗?”

霎时,窗外烟花灿烂,在黑夜里片片绽放。即便街上灯火通明,霓虹灯五彩缤纷,依旧掩盖不了烟花的绚丽夺目,万人仰望。烟花下,一架竹子做的摩天轮斜插在窗台上,“呼噜-呼噜-呼噜”地转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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