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读书乐》
读书之乐乐无穷,春夏秋冬乐其中。
风雨霜雪频相戏,合窗展卷自从容。
春
春光照槛水绕廓,舞雩归咏春风香。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读书好。
读书之乐乐如何?绿满窗前苹不除。
夏
新竹压檐桑四围,小斋幽敞明朱曦。
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
北窗高卧曦皇侣,只因素捻读书趣。
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薰风。
秋
昨夜庭前叶有声,篱豆花开蟋蟀鸣。
不觉商意满林薄,萧然万籁涵虚清。
近床赖有短檠在,及此读书功更倍。
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
冬
木落水尽千崖枯,炯然吾亦见真吾。
坐对韦编灯动壁,商歌夜半雪压庐。
地炉茶鼎烹活火,四壁图书中有我。
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赵孟頫(1254-1322),元代书画家、文学家。字子昴,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中年曾作孟俯,湖州(浙江吴兴)人。宋太祖子秦王德芳的后裔。他聪明慧颖,读书过目成诵,为文操笔立就。宋灭亡后,归故乡闲居,后来奉元世祖征召,历仕五朝,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封魏国公,谥文敏。信佛,与夫人管道昇同为中峰明本和尚(1263-1323)弟子。精通音乐,善鉴定古器物,其诗清邃奇逸,书画尤为擅名,篆籀分隶真草书俱佳,以真书、行书造诣最深、影响最广。无论是在元代还是在中国书法史乃至中国文学艺术史上,赵孟頫都是一座巍然耸立的高峰。在艺术评判与封建伦理的双重标准下,赵孟頫成为书法史上争议最多的人物,而他的著名论断“用笔千古不易”,又使得后世见仁见智,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这一切都凸现了他在书法史中的重要地位。
赵孟頫本为宋太祖之子秦王赵德芳的后代,因先祖赐第于湖州,故后世一般称赵孟頫为湖州人。元初,世祖忽必烈网罗汉族知识分子,行台御史程钜夫举荐赵孟頫入朝,世祖见其才气英迈,神采焕发,举止超俗,容仪非凡,十分欣赏,甚为亲重,赐官集贤直学士。元仁宗时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故时称“赵承旨”。
赵孟頫为官清正廉洁,敢于直言,常思及“余惟上为国家,不为吏民,慎谨兴息。”(《答子诚割”赵孟颗本为赵宋贵胄,在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复杂的情况下,“被荐登朝”,“为元所获”。(清·陆心源《宋史翼》)出仕为官实则非出本意,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官居一品,但心情抑郁,常常流露出彷徨的矛盾心情:
谁令堕尘罔,宛转受缠绕。昔为海上鸥,今如笼中鸟。---赵孟颊《松雪斋集·罪出》
濯缨次判随渔父,束带宁堪见智邮。淮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赵孟頫《松雪斋集·岁晚偶成》
赵孟頫专心艺事,厌倦仕途,志屈心寒,退隐思归的心绪溢于言表,他十分向往自由无羁的田园生活:……拟卜筑溪上,以为终老之计,而情愿未遂,极令人彷徨,兼居行乏力,万所甚忧。---赵孟頫《致南谷真人书》
功名亦何有,富贵安足计。唯有百年后,文字可传世。譬溪春水生,必志行可遂。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赵孟頫《松雪斋集·酬滕野云》
赵孟頫学识渊博;……于诸经,无所不通,而尤邃于书。尝作传注以发其微。律吕之学,得不传之妙。辨郊祀配位之礼,定光天门扁之名,条分缕析,皆有根据。……发为词章,雄深高右,柄文衡,掌帝制,有古作者之风,兹非公文章之可宗者欤!官登一品,名高四海,而处之恬然者寒素,未尝有矜已骄人之色。兹非公德行之可尊者欤!而又善书绝伦,篆、隶、行、楷,各臻其极。缝掖之土,皆祖而习之,海外之国,知公名,得其书什袭珍藏,如获重宝。---赵孟頫《松雪斋外集·谥文》
《元史》称:帝(仁宗)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苏子瞻。 “孟頫所著,有《尚书注》《琴原》、《乐》,得律吕不传之妙;诗文清邃奇逸,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天竺有僧,数万里来求其书归,国中宝之。其画山水、木石、花竹、人马,尤精致。前史官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人以为知言云。
元代之后,对赵孟頫书法评价甚高,直谓“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无此书。”近代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曰:“元之有赵吴兴,亦犹晋之右军,唐之鲁公,皆所谓主坛坫者。”可谓切中肯綮。
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与批评视角的不同,以往对赵孟頫书法的批评多有理论上的偏颇与失误,尤其是将政治批评与艺术批评混淆在一起,将人品评判与书法评判缠绕在一起。比如明代项穆就曾以一种卫道的立场指斥“赵孟頫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所以天水之裔,甘心仇禄也。”(《书法雅言》)以艺术批评的立场审视这些评判,显然缺乏科学性与学术深度,是一种非艺术本位的书法批评。
赵孟頫在元初执画坛牛耳,为元代山水画变革的先驱,他托古改制,追逐古意,启迪着元代画风的改变。诗文为一代雄才,“浏亮雅适”。(钱钟书《谈艺录》)在篆刻实践与篆刻理论上多有建树,尤其是印学著作《印史序》可谓开篆刻理论之滥觞。在书学理论上,赵孟頫主张取法晋韵,避俗趋雅,勿使书品与人品相混淆:
近世又随俗皆好学颜书,颜书是书家大变,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种臃肿多肉之疾,无药呵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实。向使书学二王,忠节似颜,亦复何伤?吾每怀此意,未尝以语不知者,流俗不察,便谓毁短颜鲁公,殊可发大方一笑。---赵孟頫《与王芝书》
学书工拙何足计,名世不难传世难。当有深知书法者,末容俗子议其间。---赵孟頫《松雪斋集·赠彭师立》
赵孟頫书论中最为著名的命题则是“用笔千古不易”,惊世骇俗,振聋发聩,影响之大,以至今日仍聚讼纷纭,争论不休。
至大三年(1310年)九月,赵孟頫应召赴京,途中将独孤僧(天台人淳明)所赠《定武本兰亭》反复赏玩,先后写了十三条跋文,即流传后世著名的“兰亭十三跋”。其中写道: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右军宇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齐、梁间人结字非不古,而乏俊气,此又有乎其人,然古法终不可失也。
赵孟頫从悠久的中国书法艺术发展的本体规律中,剥开繁复庞杂的层层解说,抽绎出了“用笔千古不易”的核心命题,是基于对书法技法的人文思考,是基于对书法艺术形式特征的审美思考。书法的用笔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逐渐积淀为具有民族审美心理与丰富文化内涵的独特的艺术技巧式样,其间由技巧到审美因时因人不同,但其技巧的基本原则要求与审美的内在规定性并未有根本性变易,在一定原则与标准下的毛笔书写,是汉字书法区别于其他艺术最为重要的界定,历代书家已多有阐发。如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所说:“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法: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论书》)在赵孟頫的书论中,用笔被提升到十分重要的位置上: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赵孟頫《跋定武兰亭》
学书有二:一日笔法,二日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己。---赵孟頫《论书》
仅指用笔的基本原理与其规定性要求,或仅指用笔的审美准则与标准,还不足以将用笔提升到“千古不易”的高度,那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理论支点上,赵孟颗提出这一令后人难以诠释的著名论点呢?我们不能不从更为隐蔽的思想深处去寻觅其根基所在:
右将军王羲之,在晋以骨鲠称,激切恺直,不屑屑细行。议论人物,中其病常十之八九,与当道讽竦无所畏避,发粟赈饥,上疏争议,悉不阿党。凡所处分,轻重时宜,当为晋室第一流人品,奈何其名为能书所掩耶!书,心画也,万世之下,观其笔法正锋,腕力遒劲,即同其人品。---赵孟頫《识王羲之<七月帖>》
右军人品甚高,故书入神品,奴隶小夫,乳臭之子,朝学执笔,暮已自夸其能,薄俗可鄙!可鄙!---赵孟頫《跋定武兰亭》
难怪赵孟頫那样重视“用笔”,强调“书法以用笔为上”,原来用笔不仅仅是关乎技巧,它还干系到人品名节,干系到道德修养,干系到知人论世!将用笔提升到“千古不易”的高度是因为其中有着儒家千古不变的伦理道德标准和人格品性作为理论支点的。
赵孟頫“用笔千古不易”的提出,是沿着用笔——书品至人品的理性思维对书法艺术作出的理论思考与价值判断。而后人的一些分析,大多胶着于用笔的技巧如执笔用锋方面,或管中窥豹,或盲人摸象,终难揭举本意。清代周星莲说:“有驳赵文敏笔法不易之说者……余窃笑其翻案之谬。盖赵文敏为有元一代大家,岂有道外之语?所谓千古不易者,指笔之肌理言之,非指笔之面目言之也。……集贤所说,只是浑而举之。古人于此等处不落言诠。余曾得斯者,不惮反复言之,亦仅能形容及此。会心人定当首肯,若以形述求之,何异痴人说梦。”周氏之所辩,可谓用心良苦,肌理之说,差强人意,虽未中的,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