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人间词话本篇
六二 游词之病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当作“守穷”）贱，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译文
“以前是倡伎家的女儿，现在是浪荡子的妻子。浪荡子出门远行久久未返，难于独自守着空床”。“为什么不想办法走向前去，首先占据主要的路口？不应当安于贫贱，辛辛苦苦没个尽头”。这样的诗篇可以说极其淫荡、卑鄙，但是却不能看不起这类淫荡之词与卑鄙之词，因为它们表达了真实的感情。五代、北宋的大词人都是如此。并不是说他们的歌词没有淫荡语句，只是因为读了之后，觉得亲切动人。也并不是说他们的歌词没有卑鄙的语句，只是觉得神完气足，富有生气。由此可知，淫词与鄙词的毛病，并不是淫荡与卑鄙本身的毛病，而是“游词”的毛病。因此，对于古诗中所说“难道不思念你吗？只是因为离得太远了”，孔子曾加以反驳，“根本就不思念，并不是离得太远的缘故”。这就是厌恶古诗中的话太油滑。
笔记
王国维先生在这里，批评了诗词界淫荡与卑鄙的毛病，而主要表现是“淫词”、“鄙词”和“游词”等。
附注
（1）“亲切动人”，原稿作“沈挚动人”。
（2）“昔为”四句：《古诗十九首》（之二）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据《文选》卷二十九）
（3）“何不”四句：《古诗十九首》（之四）云：“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同上）
（4）淫词：金应珪《词选后序》云：“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惟陈履舃。揣摩床笫，污秽中冓。是谓淫词。”（据《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8月北京第1版）
（5）鄙词：金应珪《词选后序》云：“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
（6）游词之病也：游词，毫无根据的言辞。金应珪《词选后序》云：“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7）岂不尔思：《论语·子罕》云：“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据《论语正义》卷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