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美国人,从喧闹的好莱坞大片中走出,鲜活地进入我的世界,是从托尼开始的。
在齐秦吟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岁月,改革开放如钱塘江大潮,激荡杭州湾,六朝古都杭城的吴山脚下,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新奇的基督教青年会(YMCA),晚间开设2个英文口语班,內聚一众出国迷,或在校大学生,或我这样毕业后不安现状的愤青。
出任我班教头的是托尼,35岁左右,来自美国西北边疆蒙大拿州,蓝眼大腹,栗色的头发从约一米八的头顶开始稀疏。美式上课果然新奇,没有教鞭教材,他双手插兜天南海北一通聊,然后提问,对刚才的内容有无疑惑?台下20人,无声无息,或没听懂,或难启齿,除我和一位大胆同学,几乎没人开口。尽管我听的云里雾里,心疼掏了那么多血汗钱,怎能放过他?于是,懂了我问,没懂更问,尽量不让他嘴里的美音降调。
下课,我调整步伐尽量与托尼同行,聊到各自跨上自行车,发现他和我同路回家,于是目标一致,穿过解放路,飘过六公园,滑过宝淑山脚,一路又侃30分钟。就这样死缠烂打、争分夺秒地和他练口语,居然把师生关系练成哥们儿关系。慢慢知道,托尼是杭州某大学聘请的英文外教,宿舍离我家很近,或过度寂寞,或囊中羞涩,他蝙蝠似的夜夜出动挣外快。
托尼在美国大学主修中文专业,他说中文的四声太难了,像鸟鸣,尽管讲的磕磕绊绊,但他喜欢中文,更喜欢中餐。我坦率认真地问他:我想去美国,只能通过留学来圆梦,你不在美国呆着,为何到中国来混?他半坦率半认真答:中国姑娘,特别是杭州的,很漂亮,有吸引力。
杭州夏夜酷热,课后,我邀他赴湖滨宾馆露天冷饮部,尝红豆刨冰喝绿豆汤,中英文混合结巴地交流各自的故事。他回忆:大学上课时,常去城中的中餐馆端盘子,赚学费和生活费,顺便和老板学中文。我透露:上班时,曾溜到几公里远的西子湖畔,寻找像你这样的练口语。
2期口语班结束后,我放飞了自己。昂贵的学费,下班后的劳顿,成为借口。有幸的是,独闯中国的托尼,就像日后独闯美国的我一样,孤独难忍、寂寞难熬时,常邀我外出,去家附近的路边小店进餐。觥筹交错、香烟缭绕间,他不时嘣几个脏词,飙几句不雅,这些异常实用的词句,上课时他是不教的,我却听得欣喜刺激。
一日春风得意,在苍蝇纷飞的小店吃着他最爱的糖醋土豆丝时,托尼指点着附近的桌子们说,不久前刚刚在此请了他班级的所有学生聚餐。我颇为吃惊。那一餐花了200人民币,彼时我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月工资不过120。他却说很便宜,相当于20美金请20人,这点碎银子在美国只能买几个麦当劳汉堡。
老板赞赏着他的豪爽,他却低下眉头,向我吐露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他热恋着一位不谙英文的杭州医生,盯着他随身带的照片,姑娘清秀贤惠,典型的西子淑女。他陷的很深,想娶她。无奈医生家长反对异国恋,姑娘本人也犹豫。大量酒精混合着尼古丁进入他的血液后,托尼的思维变得直率,愤愤地说:这里一些人虚伪,有种族歧视,面前称我老师,背后叫我老外。我很恨“老外”这个称呼,况且,我没那么老。我胡乱解释:“老外”不是坏词,和我们常用的“鬼子”完全不同。老在中文里带着尊敬的意思,如,老师,老妈,老虎,你们的国鸟白头鹰,我们称老鹰。
他狐疑地看着我,摇摇头,不信地说:你们成语里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老鼠明显没被尊敬。
被美国研究生院录取的那几天,我想找托尼报喜,也报忧,因为学校只给我免了学费,生活费自理。可他音信全无。即将揣着仅有的几百美元独闯一个陌生的国度圆梦,我兴奋着、焦虑着、恐惧着。
我去了小店,低声告诉老板这次不是来消费,而是想免费为你拉门迎客,调整鼻孔向上的心态,体验一下日后在美国当孙子的煎熬。拉门时男女老少,无人正视我一眼,让我心凉,可见拉门者的孙子地位。拉门间歇和老板闲聊,老板说托尼很久没来了,向他借了一笔钱,南下不远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加入经商的大潮。我瞪大双眼:他向你借钱?老板用浓浓的杭州口音说:是啊,借了好几次,还的还蛮准时滴。
托尼居然借钱,老板居然肯借,他们的潇洒行为超乎我的想象。
赴美前终与托尼见面,有些憔悴的他祝贺了我,聊了他的近况:医生女友降为朋友,藕断丝连;义乌的生意没成,赔了钱,他本打算把蒙大拿的木材卖到中国。古往今来,若投入异国他乡,精神上物质上,等待过客的不乏一场场苦旅。
临别时他用越加流利的中文告诉我:去了密西西比州学MBA的大胆同学,一日觉得实在活不下去,给他妈写信,在餐馆当服务员的妈向大胆速寄20美元救急。他看我有些紧张,换成英文喷了个脏字,鼓励:你绝对可以活下去!
我深信“树越挪越死,人越挪越活”的老话,只是挪来挪去折磨树根似的神经末梢。
30年闯荡奔波、走遍美国后,我在西雅图郊区落脚,与翠林、碧海、雪山为邻。不知托尼现在何方?或许,他像我一样扎根异国他乡,与西湖、 孤山 、白堤共存,时常牵着中国太太,观赏断桥残雪、柳浪闻莺、十里荷花、、、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3年6月1,2日
摄影:夏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