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野
一、
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乘地铁去南京市中心看了一场相当平淡的电影。我是提前交卷出来了——但似乎还不够早,没计算好时间的我仍然迟到了五分钟。我弯着腰小跑穿进放映厅,看到屏幕上男主角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观众。我靠在墙角,顺着男主角的眼神向观众席看过去,零零散散的观众,歪歪斜斜地坐着,面前的手机屏幕发着幽暗的光。
至于到底有多么索然无味我早就忘记了,前面一排坐着的情侣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爆米花的声音和着电影背景音乐倒是相当合拍,那个女生散开马尾颇有风情地撩着长发,然后他们笑嘻嘻地窝在一起,在爆米花甜蜜的香气里接吻。
那场电影没有让我的情绪起波澜,如果非要对此做出一些回忆,我更愿意视为一次讲出来也不必感到羞愧的出逃。我常常觉得它像过山车的刺激结束后缓缓靠近站台的平和,而过山车指的是历时两周的期末考——或许由于过山车的刺激里伴生着放肆的快乐,它并不能完全描述期末考带给我的心理体验。因为我是个缺乏天赋的学生。
很多个夜晚对着电脑显示屏不可遏制的溢出眼眶的泪水证实着我说天赋缺乏绝非虚伪的自谦,白花花的文献还是要继续往下翻,常常等到我察觉自己有过一场哭泣,眼泪已经风干了。脸上爬着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痒痒的,让人控制不住抓挠。也不止一次地在大家的手指都在键盘上上下翻飞的时候想到,再看一刻钟我就安安心心爬到床上睡觉,再次抬起头看时间,可能已经过了半小时,我、我的眼泪与为数不多的时间僵持着,我是电影里被挟持的可怜囚徒。
这样的夜晚里,躁动和渴望蓬勃生长,教学楼的灯熄灭了,可自习室和宿舍楼灯火通明的窗户里仍然承载着无声的狂欢。我是被迫的,我想,被裹挟得紧紧地,没有还手的余地。又或许我应该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聪明又用功的人,以此符合他人对我的期待,尽管我不知道原因。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我想。在考试里提前交卷然后迅速出逃,只为了看了一场平平无奇的电影,这是我所能实施的悄无声息的报复行动,令人庆幸,却充满着无可奈何。
这个夜晚被我记住的另一个原因是它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场雪。尽管不算太大太密,但已足够把地面铺满浅浅的一层,脚踩上去有酥软的实感了,这让人感到重返幼年的快乐。
然后我承受了宿管阿姨埋怨式的关心,跑出宿舍和一群人在午夜的学校操场碰头。那天好像再没有人如我们一般对初生的雪花狂热无比了,我们看着空旷纯洁的操场,嬉笑着冲出一条新鲜的脚印。那是一场不问姓名的欢快相逢,宛如一次对上暗号的秘密碰头,我们堆奇丑无比的雪人,打毫无组织的雪仗,把对新年的期许大摇大摆写在地上,又天真又虔诚。
那天雪映着灯光把天空照得很亮,似乎白昼能一直持续到日出的那一刻,凌晨两点的时候雪地里打滚的同学爬起来抖抖身上的雪跟我们挥手道别,若无其事地说他早上还有一场不大不小的考试。我愕然。他言语轻快地评价南方的雪真的别有韵味,雪地里看到忽隐忽现的绿色让人心动。
然后我们一边描述我们生命中遇到的大雪们一边向宿舍的方向走去。就在那个时刻,我们并肩行走,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腾而起,我猜测或许那时的我和他们一样是随性而张狂的,甚至是离经叛道的,是即使第二天有考试仍然愿意在雪地打滚到半夜的。如果上述的某些特征能够成立的话,那么那个夜晚让我快乐的就不仅仅是这座城市的初雪了。
二、
像一只风筝在南京继续飘游了几天后,我搭乘高铁回家,将头发染成绿色的欲望就是在高铁上萌发的。那天恰好是专业课作业的deadline,我塞着耳机对着电脑绞尽最后的脑细胞希望做出一点修改润色,然而删删改改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我颓然地看向窗外,大片的绿油油的田地呼啸而过,它们坦诚而开阔,清新无比,一瞬间让我觉得绿色真的太好了。一条放弃挣扎的咸鱼,迷上了绿色的田野,这确实在意料之外。
或许是妄图长久地保留这样的快乐,但更多地是要表达我丝毫不想对着电脑显示屏耗损脑细胞以求某个批改网站机械地送我一个冷冰冰的分数,我只想扑到窗户外面的田野里打滚这样幼稚而可笑的诉求,我宣布了我要把头发染成绿色的消息。出乎意料,没有人对我的行为加以管控,他们说“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时候,“成年人”这个词咬的特别重。相当奇怪的是,我走进理发店的时候,对于没人阻挠感到迷惑,甚至有点失望。那天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我问:“可不可以把我的头发染成绿色,我希望最好是在太阳照射的时候绿的发光……”
对方沉默了一下——现在我承认他是个相当靠谱的发型师,他向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端详我,让我觉得不太自在,然后他绕着我转了一圈,从四面八方审视我,没有问我是不是遇到了情感方面的创伤,只是提醒我想清楚——因为绿色真的会让我在未来的很多时候再次面对这样的端详和审视。后来如你所见,我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闷青,我把它视为一个令人羞愧的让步,出于我仍然担心他人的目光,就算是一撇也能带上判断的色彩,这让我觉得心虚。
我母亲第一次看到我的绿色头发时是这样评价的:“我没有阻止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完全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带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式的轻蔑。
这是一次屈辱的交锋,我常常反思为什么走进发型店的我勇气卸掉了大半,面对审视不情不愿地打了折。对人们强加给绿色的种种含义——或许就是指那些不好的、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其实我心知肚明,那个时刻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对抗这些注视,以及伴随的讶异或者嘲弄。
但是不管我怎么追忆,拥有目光或者拥有绿色头发的可能性在染发的第三天骤降为一个圆润的零。令我猝不及防的是,短短几天内,我所在的城市新冠疫情陡然地严峻起来,漫长地禁足开始了,我的头发见不到阳光。它兀自难过地从青绿色暗淡下去,像奄奄一息的绿色植物。拥有了三天愉悦的我随之沉寂下去,排开面对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迷惑、愤恨和痛哭流涕的时间,我的生活被书籍、功课和漫长的失眠填满了。我对于很多闪闪发光的、耀眼夺目的事情的幻想截止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平静的生活和心态尚且艰难至极,还有什么资格对出人意料的快乐满怀期待呢?
这样的场景时常让我想起在宿舍的自己,消磨时间让人内疚,工作学习让人坦然——尽管这并非我本意。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考试周已经让我耿耿于怀了,或者不仅仅是考试周,总之失去绿色头发让我感到前功尽弃,而我最后的挣扎只能是,挑一个阳光刚好照进我房间的下午,拿出我从学校一路背回家的相机脚架,对着我阳光下新鲜青葱的头发,妥协地按下连拍快门。
三、
我最近遇到了很多人,又与很多人熟识,大家都被困在家里,好像假装的交谈可以缓解无聊的痛苦。但是我是一个反应相当愚钝的人,实在难以揣测他们在听到我说我顶着一头在阳光下绿意盎然的头发究竟是什么心理状态。他们会觉得我是一个不太上道的女孩吗,我想,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隔着小小的屏幕,拥有绿色的头发没有意义,不过是一个标识、一个胡乱涂鸦上去的符号。但是我私心里不希望它成为一个符号,如果我要退一步,那么就会变成,我不希望它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我不仅是“一个绿头发的女生”,尽管寥寥数语让他人看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听说南京鸡鸣寺的樱花开了,我讶异于她们对于春天的热情,这是一个化作囚兽的春日,却成了她们肆意鲜活的盛大舞台。我不知道樱花是否娇羞避人,但我擅自想象过很多次或许我冒着拥挤人潮去看她们的时候,她们更加热烈的场景。自然总是让人神清气爽,我不止一次和在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提起拥有花朵的快乐,嘁,我的朋友们说我不再是小女孩了,为绿色、为花朵的快乐可以不用这么狂热。
但其实我是狂热的人,只是这种的狂热并没有表现在世俗期待我所表现的某些特点上,如果我需要一些伪装,大部分时刻我也能表演出被期许的模样。或许我还没有到拥有老态的时候,有时候我带着庆幸想,当我真正属于绿色的时候,我尚且可以把真正的天真藏在心底;而有一天我突然老去,就需要装出不谙世事的样子用以示人。我还在把天真藏在心底的年纪,但这样的遮掩是短暂的,是需要猛然间爆发般释放的,释放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看毫无意义的电影、看雪、看花,以及染一头绿色的头发。
而不久前我伤感地发现青绿的色素在时间的折磨里一去不返,我的头发渐渐褪成枯萎的黄色。这样的颜色不再鲜明,也不再让我隐隐担心他人的目光。随着疫情地图渐渐退烧,我满怀期望地准备开学,再次汇入学校的人潮里,继续扮演刻苦、坚韧却平平无奇的一员。
我并不想摆脱成为平平无奇的一员的命运,事实本该如此;正如我让绿色成为一个符号也并非我的本意。快乐是隐秘的、是不必示人的,有时候这样的想法压抑太久,就会如摇晃过后冰镇汽水的泡沫不可遏制地外溢出来。是它们漫到我的脑袋上,把我的头发变成了绿色。只是很可惜,外显的东西被解读是需要接受的常态,并不必对此感到迷惑与困扰。
而我的头发甚至都没有给我感到迷惑和困扰的机会。绿色就这样枯萎了,我想,但愿还能来得及,给我一次看花的机会。一年四季的花朵、不断盛放的花朵能代替绿色继续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