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傍晚,路上都是冰棱碴子,走起来一呲一滑。化了的雪水如同风尘女人的眼泪,脏呼呼地在地上淌着,到处都是,弄的小陌无从落脚。
苍茫的雪白近乎殆尽,留下一个个黑乎乎的雪堆,结对守望着傍晚的寂静。俯身的小陌踩着泥泞,似在寻找着雪的尊严。脚下的冰棱碴子耀武扬威地铺满他回家的路,但却没能经得起一双脚印的拍打。
小陌在阳台上跺了跺脚,双手插在上衣的兜里,走进了屋子。“娘,我……”
屋子里的小陌刚张开嘴,就听到从东屋传来声嘶力竭地呼喊。“陌悠然,陌悠然……”
坐在炕上的李二妮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慢慢地抻直了腰。“小陌,去看看你爷爷叫你干侯么。”
“知道了。”小陌不情愿地答道,转身挪向了东屋。被黑暗包围的他站在门口,不敢去瞅坐在炕沿上的陌升。“爷爷,你……你叫我啊。”
“不是我是鬼啊,快去让你娘叫个大夫来,你奶奶心脏病犯了,药也吃没了,那……。”陌升边说边给钱氏盖了盖被子,然后扭头瞥了眼站在门口的小陌。“还杵着那干侯么,快去啊。”
小陌吓了一激灵,嗯了一声便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北屋。“娘,奶奶心脏病犯了,药也吃没了,爷爷说,让你去叫个大夫。”
正在收拾东西的李二妮扔下手里的活儿,从抽屉里拿了瓶预备好的速效救心丸,赶忙奔向了东屋。“爹,这是我给娘预备的,先喂她几粒,我去叫大夫。”
夜幕开始垂落,小陌将顶针、针线和半成品的鞋底放到针线筐里。没有找到火柴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屏住呼吸向夹道的鸡窝走去。就在这时,匆忙的脚步声遮盖住轻微的呻吟声,落在院子里。
寂静的东屋,钱氏的呼吸显得格外沉重,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呻吟声。李二妮摸索出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放在了炕头上。
村里的大夫忙活了一阵,低头瞅着钱氏扯开了嗓子。“大娘,没事啊,我给你开点药,吃了就好了。”
钱氏躺在炕上,张开的嘴又合上。陌升再次给她塞了塞被子,转身陪大夫走了出来。“大夫,没大碍吧。”
“这次老太太的病犯得有点邪乎,有时间去医院查查吧,越早越好。”说完,便融进夜色里。
望着大夫远去的背影,陌升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唉,赶明我去小雯、小念那一趟。”
“二妮,我饿了。”钱氏的枯手搭在胸口上,病痛的折磨让她的老脸愈发扭曲。
“娘,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您做。”李二妮凑到婆婆跟前。
“给我蒸碗鸡蛋羹吧,舍得不?”钱氏说完喘了一大口气。
“娘,您这说的什么话,我马上去给您做。”李二妮说完,低头走出了屋子。
不一会,热腾腾的鸡蛋羹出锅了,再滴上几滴香油,顿时香飘四溢。
“娘,做好了,我喂您吧!”李二妮轻轻地将盛满鸡蛋羹的碗放在桌子上,搓了搓手。
“不用了,一会我来。”陌升又一次给钱氏塞了塞被子,头也没抬地说道。
“也好,那我做饭去了,一会儿做好了叫您。”李二妮的双手不自觉地拖在腰间。
“不吃了,没胃口。再说少吃顿死不了。”
“多少吃点吧,饭熟了我让小陌给您端过来。”
出了东屋,李二妮又走进了饭棚屋。小陌还沉浸在鸡蛋羹的香味中不能自拔时,母亲已放好了饭桌。
“儿子,吃饭了,看娘给你做的什么?”李二妮手中的勺子在锅底轻轻地划了一圈,盛了碗相对稠一点的,放到桌子上。
“大米饭!”从里屋跑出来的小陌有些吃惊,思绪也从鸡蛋羹的香味里抽离。
“洗洗手,给你爷爷端一碗过去。”李二妮低着头,边舀饭边说道。
“娘,我……”小陌言语支吾,畏惧感油然而生。
“去吧,就这几步道,放到东屋灶台上也行。”李二妮抬起头,微笑着鼓励着儿子。
“好吧。”小陌端起一碗饭汤,硬着头皮走向东屋。
“不是,我说李二妮,好长时间不吃回米饭,你多放点米怎么了?你瞅瞅,这碗里有几粒米啊。”陌言拿着筷子在碗里来回搅弄着,抱怨起来。
李二妮瞅一眼墙角木凳上的那袋十斤装大米,已经见底了。她想,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年底,或许到了那时候,姐姐还会托人送过一袋来。
夜幕垂得很低了,点点繁星点缀着夜空寂静笼罩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李二妮躺在炕上,身边的儿子早已入梦,她望着漆黑冰冷的屋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陌言,陌言。”深夜,歇斯底里地喊叫声从东屋飞出,扰了夜的寂静,邻家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
喊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李二妮,她匆忙地起床穿衣,抄起手电筒跑向东屋。
“爹,怎么了?”李二妮站在门口,语气焦急。
沙沙地脚步声从门缝飘出,紧接着传来陌言的声音。“快去找人,你娘不行了。”
始料未及的李二妮心里咯噔一下,头脑一片空白的她捡起摔落的手电筒,踩着冰棱碴子出了大门。黑乎乎的雪堆似一个个坟头,给李二妮的内心带来不可名状的恐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在街道上,冷风穿透她的身体,像寄生虫一样一样留在她的血液里,带给她另一种温度。恐惧感近乎将她吞噬,她长吁一口气,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她想她需要一个信者。
对的,就是这样,她钻进了一个巷子,在一扇暗红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有良,开门,有良……”李二妮用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掌不停地敲打着铁门。
不一会,大门被睡眼惺忪的李友良打开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李二妮说道:“快,去小念和小雯那,你婶不行了。”
“我婶不行了,不行了?”自言自语地李友良猛地醒了盹,他望着李二妮远去的背影,喊到。“我马上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门可罗雀的陌家人头攒动着,哭声夹杂着叹息声。钱氏的两个女儿、女婿也到了,聚齐的兄妹三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陌强和李友良夫妇站在炕梢旁劝慰着,哈雷和陌来等人时而喧哗,时而私语。
“老支书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来,李二妮也随着进了屋子。
“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老支书弯腰拍了拍陌念、陌雯的肩膀。
这个老态龙钟的长者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目光掠过李二妮又回落在人群里。“这个,国家有规定,人死后必须火化,但李二妮身为一个妇女,既要养公婆,又要侍夫残,还得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实在不容易。大家伙帮帮忙,将钱老太埋了吧。”
老支书的话音刚落,人群里便炸开了锅。
“是啊。
”“唉。”
“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我觉得行。”
“咳。”老支书咳嗽了声。“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纷纷落在老支书身上。
“没意见。”
“我同意。”
“对,同意。”
李二妮向老支书和众人深深地鞠了个躬,两行感恩的泪水瞬间滑落。
“你们两个有什么意见吗?”老支书拉起陌雯,陌念。
“叔,我们听您的。”陌念的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拉着老支书的手说道。
“好,那就赶紧动起来吧。陌强兄弟俩、有良,哈雷去刨坟,麻利点儿,其余的在家帮忙准备。”老书记吩咐道。
“好嘞。”刨坟的一行四人走出了屋子。
老支书走进里屋安慰了陌升几句,出来后将李二妮叫到一旁。“二妮,棺材准备好了吗?”
“叔。我准备把装粮食的石灰柜腾出来当棺材,您看行不?”
“行倒是行,不过你以后拿什么装粮食?”老支书摸了摸下巴。
“以后再说以后呗,先把我娘送走再说。”
老支书点了点头,叹着气走了出去。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钱氏于黎明前悄悄入了葬,陌雯和陌念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各自的丈夫带走了。陌家恢复了以往的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小陌依然沉浸在睡梦里。
接纳,是每个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命题,不管是接纳一个人的出现,还是接纳一个人的从此不现。黎明前的风儿亦如往常一样调皮,从坏掉一角的玻璃缝中钻进屋子,钻入李二妮的脖颈,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窗外的雪零散地睡在屋顶上、地面上,晶莹而又凄凉,无助而又彷徨。
黎明宁静的昏暗被一缕曙光打败,那一抹耀眼的金黄将苍穹照亮,太阳挣脱黑暗的束缚,优雅地出现在东方。
躺在炕上的小陌睁开眼睛,慵懒地翻了个身,眼神与侧躺的母亲碰撞。“娘,早。”
“儿子,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别提你奶奶。”李二妮将手轻放在儿子的肩膀,笑的那么牵强。
“为什么?我奶奶怎么了?”小陌腆脸挠头道。
李二妮的眼角湿润了。“你奶奶没了,昨晚没的。”
“没了。”小陌的心咯噔一下。“怎么我不知道。”小陌看了下外屋,又将目光抛向院子,没觉察出任何异常。
“怕你醒了害怕,所以就没叫醒你。别看了,昨晚就埋了。”李二妮哽咽道。
尖酸刻薄的钱氏浮现在小陌的脑海,记忆的匣子也瞬间被打开,他拼凑那个从未对他有过关心的奶奶:消瘦矮小的身材,褶皱的脸颊,突兀的眼袋,鹰钩样的鼻子。对了,还有那张嘴,仿佛从未笑着张开过。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却又已不复存在,回忆仿若一把刀,刺向小陌的心,痛的落下泪来。
小陌点了点头。“娘,我知道了。”
饭熟了,陌言一声不吭地坐在炕上,伸手从篦子上拿了个窝头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仿佛回味着什么,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小陌瞅一眼忙碌的母亲,慢慢地拿起一个窝头,递到嘴边。
李二妮舀好最后一碗饭,放到桌子上朝东屋喊了一嗓子。“爹,吃饭了。”
陌升没有回应,过了不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屋门口,瞥了孙子一眼。“就知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