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楚风》2016年第四期 编审:林家俊
新时期以来,散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叙事中出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新元素。“新散文”或“后散文”概念的出现、公众视角向自我视角的转化、文体界域的打破和融合、意义的多元取向和叙事的趋于虚构等等,都从文本的层面上,展示了散文的变化与突破。
一、关于新概念、新变化
新时期以来,就“散文”概念本身,出现了很多新的提法,如小女人散文、私密散文、休闲散文、科技散文、文化散文、新潮散文、大散文、新散文、后散文等等,不一而足。但真正具有文本意义的,是“新散文”和“后散文”概念的提出。而我个人,则倾向于使用“后散文”的概念,因为“后散文”的“后”字,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还有“后现代”的含义在里面。
新时期散文引入了一些新元素,比如小说的、诗歌的、影视的元素,但更重要的,是引进了一些后现代的感觉和理念、思想和思潮。
新散文成功的地方,是把散文的疆域扩大了,有人提出了“四度”的概念,密度、速度、纬度、深度,其中的密度和速度,尤其值得关注。
非线性、共时态、大信息、快节奏,是新散文在文本上的呈现。我希望能够注意“非线性”这个概念,新散文对生活、事件的叙述,是非线性的,事件、人物、感觉、意象、思想、情感,经常是共时态地出现于单位语言之中,这也是新散文在文本上的最大变化。
二、对于散文的个人化理解
散文是一种“挂霜”的文体,比起其他文体来,它在审美上,更倾向于简净与深刻。
对于现代通行的四大文体: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我个人一直有这样一种观点:那就是诗歌、小说和戏剧,都是直接移植于西方文体,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小说和戏剧,不仅在理念上,而且在审美内涵上也有着明显的断裂,惟有散文,与古典散文一脉相承,在审美经验和审美意趣上,保持了与中国古典散文的延续性和一致性。
散文是四大文体中唯一没有中断传统的文体,虽然现代散文以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但与古典散文相比较你会发现,它的审美要素并没有改变——现代散文对气息、气韵的要求,对深远意境的追求,对简阔美学的偏好,都属于古典散文的范畴。
中国的文学传统,最早来源于文章传统——中国古代,是文史哲不分家的大文学传统,无论是老庄、孔孟,还是左传、史记,提供的都是深远简净的审美意象,追求的都是一种沧桑和辽阔。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散文是一种“挂霜”的文体——散文天生需要凝结、需要沉淀、需要提炼,需要结“霜花”,需要有“秋气”。所谓“秋水文章不染尘”,说的就是散文。它与诗歌正好处于人生的两端:如果说诗歌是少年,可以热泪滂沱,可以热血澎湃;散文则仿佛是人到中年,有了感触,有了历练,除净了浮丽和火气,“满目绚烂”都“归于平淡”了。
散文不但不再需要激情,它甚至也不再需要抒情。在中国的文章传统中,散文从来就不承载“抒情”的功能,此所以苏轼《后赤壁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融情于景;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寓情于物,就是这个道理。
这之后才有所谓的“现代散文”,而前此很多年、很多人,虽然使用白话写作,但本质上仍然是古典散文——追求清劲阔远,讲究意味悠长、气韵生动。读一读孙犁、汪曾祺的散文,杨绛、黄裳的散文,甚至杨朔、秦牧的散文,就知道他们如何在文字与审美上,完整地承接了中国古老的文脉。
三、三个“回到”
这是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为什么要专门提出这三个“回到”?
目前,资料写作、二手写作、琐屑写作、无意义写作盛行,尤其是一些资料写作、二手写作,从民国中挖一些人物,以甜熟的文字表达出来,不仅没有思想性,也无意义,但被捧得很高,有人甚至在热烈叫卖木心和胡兰成,似乎那是散文的巅峰和出路,朱大可谓之“媚雅”。这种风潮,使散文处于危险的境地。
1、回到现场
回到现场,也就是要回到生活。所谓“深扎”,谈的也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提出,当然首先是针对二手写作、资料写作,但也针对一部分一手写作者。
散文是最开放的文体,所以很多无病呻吟的东西混杂其中。很有一些人,模仿港台的二三流作家,写一些喝茶、吃饭、泡吧、逛街等等生活中的点滴,以语言的美丽和清纯,表达琐屑的感受,闲适的趣味,已然达到了程式化、形式化,千人一面,难分你我。
目前的散文,优美而疲软。这种疲软,并不是因为远离了生活,相反倒是因为过于接近生活——所有的普通人的生活,充满了共性的、细碎的东西。这些形成文字之后,除了文辞和用句稍有不同之外,内涵非常接近,充满了共性,同质同构。
这是远离生活、远离现实,没有难度,不具有原创性的写作,所以,需要特别提出散文写作应该回到现场、回到生活,必须介入生活,有“在场”的价值和意义。
2、回到原创
原创是指文本不是建立在资料和他人经验的基础上,甚至也不是建立在未经提炼和抽象的生活内容上,而是建立了自己的审美通道,建构了自足的审美空间。包括最以展现生活、展开情节为主体的小说,都一定是经过提炼和抽象。
这包括思想的原创、情感的原创,叙事的原创。所谓原创性,是指你的文本中包含有多少原创的成分;所谓叙事个性,是指语言极具个人特色,不可复制,有“孤本价值”。
文学的批判性,思想的唯一性,永远是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这是思想原创的范畴。思维应该具有野性,野性的思维是一种感受力、想象力、创造力。大多数中国人的民族性,不擅长思想,所以,目前散文的思想性在减弱,有思想的散文家不多。而且很少有人将散文托为性命,大多是“借道而行”——小说家在写小说的空隙中写散文,诗人在写诗之余写散文,很少有真正独立的将生命与散文结合在一起的散文写作者。
什么是叙事的原创?和小说一样,个性叙事越来越被公共话语所覆盖。在小说的形式构成中,有人物、故事、情节、细节、场景等等元素,但最核心、最具覆盖性、整合力,最能体现作者个性的元素是什么?是叙事,它是一个综合参数,所以我十分赞成汪曾老的一句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他所谓的语言,在这里其实指的是叙事的概念。如果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那么,写散文更是写语言。散文可以依据的东西不多,不像小说,可以依赖故事、情节推进。散文一靠思想,二靠情感,三靠语言,但实际的情形是,思想和情感,也需要依靠语言来表现、来呈现。散文当然也依靠生活经验,但散文的生活经验和小说的生活经验,呈现方式是不一样的——小说是以故事和情节的方式呈现,而散文是直接以语言来呈现。如果你把经验转化为故事,那么,你就进入了小说文本,不再是散文表达了。
因此,对于散文来说,个性叙事,是它的最高境界。形成独特、成熟的叙事个性,应是散文作者的最高追求。从艺术层面上说,散文存在的全部价值,都在于叙事构成的个性。它意味着作为写作个体,你必须从众人之中抽身而出,偏离普遍性话语规范,甚至与之背道而驰,以个人的方式、个人的文字历险,来承担人类的命运和文学自身的追求。而现在,叙事个性正在消失,散文叙事逐步趋同,变得越来越没有个性。
有人说,诗歌是写宇宙,小说是写世界,散文是写时间中的“我”,所以,个人、个性,对于散文来说尤其重要。
好的散文,总是遗世独立,无人可以模仿,无人能够续写,包括作者自己。拥有不可重复的风格,一次性通过,是真正的文本的孤旅,是一种语言历险。所以,叙事个性在散文中,应该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
3、回到难度
什么是有难度的写作?
新时期散文写作经历过一个轮回,从之前的杨朔,到了1990年代中期,散文家开始觉醒,散文写作回到母语气场,经典传统意味得到生发,这个以余秋雨为标志,台湾所谓“正始之音”始闻,但余氏的个人面对历史发出声音,虽开创了国内大散文的格局,但其“大词写作”摧古拉朽,又演变为散文的一大病灶。这之后,众声喧哗,泥沙俱下,轻写作、轻叙事大行其道。
散文的无奈在于生活不容篡改,所以散文作家的写作很容易被生活绑架和掠夺。散文一方面因为文体本身具有一种敞开性和大众性,应该也容易贴近大地,贴近生活,有人间烟火味;一方面也造成它离生活太近,和生活腻在一起。所以,提倡有难度的散文写作。
从文本角度说,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文本走得很远。还有庞培、张锐锋、钟鸣、于坚、王小妮、朵渔、苇岸、祝勇、梁小斌等等诗人的散文,都别具一格。
诗人写散文,得益于诗人对事物的高度敏感,穿透力更强,写出来的散文大多有一种鲜活、可感性很强的东西,容易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而风格是一个散文家独行的名号。尤其是以周晓枫为代表的新生代散文,肆意穿行于感觉与冥想之间,文字中充满了对“传统范本”的挑衅和背叛,实验性和创新性很强,是对散文文本的一大贡献。韩寒可算是杰出者。他的文章超出80后,对思想、独立的捍卫延续了60后的血脉,同时文章又有自由知识分子的理性。
有人认为,散文的“散文性”是唯一的,那么什么是“散文性”?思想的直接表达,情感的个性呈现,这个应该融入叙事的大概念。
2016年11月10日于匡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