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读王维的《渭城曲》,很难体味出诗中的那份离情滋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两个朝夕相处的老友既将离别,那份离情与别绪总是无法言说。望望客舍之外的青青柳色,与赶来送别时路上的朝雨及薄寒,更增加了复杂情绪,好像为今天的这场送别扫清了心理上的所有障碍,同时,酝酿成一场更加浩大而浓稠的送别情境。于是乎,情感主人公登场,所有的过往都隐去,千言万语也不用多说,尽在杯盏之中。就这杯酒,饮了吧,兄弟!西出阳关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知已同饮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与阅历的增加,这首诗的情境如一个千年旧梦,跨越时空的重重迷雾,常常出现在生活中、梦寐里,且越来越清晰而多姿。古人把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通场景通过文字,固化、成像、谱曲、传递,成为千百年来、亿万人心中的精神影像和文化记忆。后每遇此境,便自然而然的联想起这首诗和诗里诗外的那杯酒。
那是一个秋后的黄昏,夕阳如火,引得半边天际铺霞着锦,柔和的光线轻洒在江面上,晚风瑟瑟,波光粼粼,如油画般凝重而色感,远处树影迷离,汽笛隐隐,我俩在一艘废弃不动的旧船上,临窗而坐。面前,一盘花生米,一盘牛肉片,一碟拍黄瓜和一小炉的手撕包菜,一瓶尖庄小曲已接近尾声,彼此都不说话,你只望着窗外发呆,一任多彩的馀霞铺展在脸上身上,斑驳纵横。这是我俩毕业以来,首次偶遇于浔,相约而坐的。距我们上次的见面怕是有十多年了吧。那时我们彼此青春年少,一起上学,一起玩笑,一起议论,尤其是那个年龄与我们相仿的娄正纲书法让我们如醉如痴,几乎成了那时一代人的榜样。你说,你也喜欢书法,我也喜欢书法,我们就相约未来,把书法当成我们共同的爱好。后来你因身体原因,休学一年,我早于你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家乡。接着,你又远赴外地求学,就业,成家,从此,我们天各一方。那时通讯不像现在这样天涯比邻。但我们却保持着最为原始的通讯方式――书信,累计以来,我们彼此的书信已堆满了一大箱子。今天的这场偶遇完全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同在一个书画展览上奇遇,才有了临窗而坐,对酒话别的场景。再过一个小时,你又要扬帆远去。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记得后来我在回信中有过一首小诗相赠:
渡口横塘送客归,夕阳离岸草依依。
风帆从此天涯路,悔教当时少一杯。
现在回想起来,仿如隔世。不久前,我回村小憩,顺便在村中转悠。村子变化太大,过去的土砖平房都换成了高楼洋房,青一色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唯独两栋旧舍杂在群楼之中显得特别刺眼。前年的新农村建设,硬是把我家的一栋木架土坯旧房拆了才罢休,现如今,全村仅剩的就是你家那栋青砖平房了。那天我转至院门时,铁将军把门,锈蚀斑斑,蓬蒿满地,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在屋檐下跳跃,颇有几份落寞,仿佛在嘲笑我这个陌生的外来客。往事不再,青春难回,当年的记忆与眼前的繁华无关,与这些年轻得叫不出名字的村人无关,一切只在内心隐约,梦里迂回。此时的临院而立,遐思过往,让我又想起了当年渡口时的送别及别后种种。如今,一些在外的游子都回村建房养老,重拾旧梦,独你我无闻,心中不免惆怅感慨起来。口中喃喃自语,像老友问讯,亦或自我相叹,独对斜晖: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201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