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贾宝玉是红尘中第一情种,这种说法不会有几个人反对。有人甚至认为贾宝玉淫逸大观园,男女通吃,见一个爱一个,看见姐姐忘了妹妹,是天下第一“淫人”,不值得林妹妹为他泪尽而亡。其实,这都是曹公的障眼法,因为文中太多曲笔,再加上一些寓褒于贬的手法,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确实会给世俗之人很多的误解。贾宝玉的确多情,但他的“情”具有多元的内涵、深远的哲思和高标的情怀。
贾宝玉的多情是建立在“美”的基础上的。“美”是情的基础。我们会看到,贾宝玉用情的对象,不管是丫鬟侍妾还是姐姐妹妹,不管是优伶王爷还是道听途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精秀”,是日月之精华,是天地之灵气,是水做的骨肉,是如花的美眷……可以这样说,贾宝玉是一切“美”的支持者、爱护者和守护者。贾宝玉对“美”的守护就像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火种的守护一样,已经达到了信仰的地步。下面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贾宝玉“多情”的多元内涵。
相爱相守的亲情。以贾府四姐妹、湘云、袭人、晴雯、麝月为代表。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自不用说,本身就是骨肉至亲。湘云从小在贾府长大,从她“爱哥哥”的称呼可以感知,二人是从小长大的玩伴,是“绕床弄青梅”的两小无猜。湘云性格本就大大咧咧,她对宝玉的感情应该就是一种妹妹对哥哥的依赖,而宝玉对湘云,也只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我们在《红楼梦》中几乎找不到二人暧昧的举止言行。袭人、晴雯、麝月从小服侍宝玉,也与宝玉一块儿长大,虽说是主仆关系,但从小厮守的经历,也让他们不是家人胜似家人。比如袭人回娘家,宝玉也偷偷的跑到袭人家去找他,这里不是儿女思念,而是一个调皮小弟弟去姐姐家走亲戚的感觉。回来后,袭人吓唬宝玉,说家人要将她赎走,宝玉惊慌不已,赌咒发誓要听袭人的话,也是一个弟弟害怕姐姐离开的表现。袭人比宝玉年长,她把宝玉的这种依赖视为宝玉心里有他,这是女孩成熟的想法,其实宝玉就是一种害怕亲情离散的恐惧。至于说他和袭人所发生的肌肤之亲,我想可以这样理解,抛去宝玉作为贵族子弟的特权,小孩子的猎奇心理应该是主要的原因,而且那也只是机缘巧合下的偶然行为,因为从那以后,我们没再看到二人又有过此类行为。晴雯俊俏机灵,心灵手巧,深得宝玉喜爱,二人嬉笑怒骂,比袭人更显亲密,虽然现在看来也有些过于亲密的举动,比如为晴雯呵气暖手,让晴雯钻进他的被窝渥渥等。如果站在姐弟亲情的角度看,也都同属于“思无邪”的小儿女举动,试想哪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里不会发生这样的场景。还有一件事,可以解读这种感情。51回写晴雯上夜一节,袭人母亲去世,回去奔丧,凤姐安排晴雯麝月上夜看护宝玉,晴雯正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今儿你也别装小姐了,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晴雯说:“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宝玉就自己动手,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又进去,笑道:“你们暖和吧,我都弄好了。”这里的宝玉就是一个暖心的弟弟。而宝玉半夜想喝茶,麝月起来伺候时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宝玉说:“披上我的袄再去,仔细冻着。”麝月出去小解,晴雯穿着单衣去吓唬麝月,宝玉在内高声喊道:“晴雯出去了。”晴雯恼他多事,他解释道:“我不是怕吓坏了他,我是怕冻坏了你。”从以上几个细节可以看出,他对袭人、晴雯、麝月等人纯属就是亲人间的体贴周到,,和普通家庭里天冷嘱咐穿衣,生病嘱咐吃药一样平凡而温馨。后来晴雯被撵出去,宝玉跑去探望,晴雯说自己担了虚名,早知如此,当日也该有个道理,可见二人当时是清清白白。就连晴雯的嫂子灯姑娘也感动于两人之间的清白,也说后悔错怪了他们。可见宝玉和袭人、晴雯、麝月平日里的温暖,应属于姐弟亲情,小小的怡红院荡漾着的其实淳朴至臻的天伦之乐。
怜贫惜弱的同情。对龄官、芳官、玉钏、香菱、平儿等人,宝玉更多的是同情。龄官、芳官是贾府买来的戏子,身份低贱,命运悲惨,戏班解散后,龄官走了,芳官被分配到怡红院。“龄官画蔷”一回中,贾宝玉看见一个单薄的女孩子遭雨淋,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他自己淋得浑身冰凉,却提醒龄官身上湿了,不要写了。后来,当他知道龄官痴恋贾蔷,却无法掌控命运,得到结果时,不由得生出同情之心。芳官在大观园里因为洗头事件和蔷薇硝事件遭到干娘和赵姨娘的责骂,宝玉是支持和维护芳官的,这也是出于对弱势一方同情和保护。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因宝玉而死,宝玉内疚不已,“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一回中,宝玉被打的半死,还是要变着法儿的哄玉钏儿,这不是主子对奴才的胁迫,这是对失去至亲的同情和内疚。莲叶羹不慎被打翻,将汤泼在了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却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到哪里了,疼不疼,有人嘲笑这是宝玉的痴傻,殊不知,因为自己一时的鲁莽而导致一个鲜活生命的失去,他的内心该是多么痛苦和内疚。对于这些大观园的下等丫鬟们,宝玉明知她们命运悲惨却无能无力,也就尽自己所能地去呵护他们。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为不相干的贾环的丫鬟彩云瞒赃,为清明节在园子里烧纸的藕官圆谎,为香菱换石榴裙……这些都体现了宝玉悲天悯人的情怀。
在这里还要特别分析一下宝玉对香菱和平儿的感情。和刚才提到的小丫鬟们不同,她们一个美丽聪慧,一个善良温柔,是值得敬重的两位姐姐。但因为他们是侍妾的身份,出于礼法,宝玉平时对这两位姐姐是没有多少时间献殷勤的。香菱是呆霸王薛蟠的侍妾,呆霸王不解风情,不懂得怜香惜玉,所以宝玉一直同情香菱的遭遇。在“香菱学诗”一回中,看到香菱大有进步,宝玉忍不住为她高兴:“这正是地杰人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性情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熟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此处可见宝玉对香菱因被拐才华埋没的同情。后来薛蟠娶亲,宝玉又担心香菱的处境,怕她会遭到当家娘子的刁难和迫害,虽然香菱不能理解宝玉的想法,认为这是宝玉对自己的轻薄,但从香菱后来的结局看,宝玉的担心是从实际出发,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对于平姑娘,宝玉一边是敬重,一边是同情。处于贾琏和王熙凤夹缝中的平儿,靠着自己的聪明善良和懂事体贴,尽管生活的游刃有余,但贾琏的恶俗、凤姐的淫威也让宝玉对平儿心生同情。44回凤姐泼醋,受了夹板气的平儿跑到怡红院整理情绪,受到宝玉的殷勤照顾,先是替凤姐和贾琏赔不是,又安排袭人换了衣服,吩咐小丫鬟舀洗脸水,又拿出妆盒帮平儿理妆。安排完这一切后,他为自己能进一片心而感到安慰。“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由此可见,宝玉的怜悯同情心是显而易见的
宝玉对大观园里的这些具有悲剧命运的女孩们是怀着极大的同情心的,他将她们的哀乐悲欢、荣辱得失都纳入到自己的关心祝念当中,甚至将他们的悲剧重量全部压到了自己的心上,所以才会为她们“操碎了心”。
敬重欣赏的友情。对宝钗是友情。宝钗是大观园里最优秀的女子,是群芳之冠、是花中牡丹,她值得每一个人的尊重和欣赏。有人或许会讥讽她过于圆滑成熟,但这仍然掩盖不了她光芒四射的绝代芳华。宝钗是才华横溢的,甚至不输黛玉。她饱读诗书,博古通今,她的文学积淀,就连黛玉也是深自叹服的。元春省亲,众姐妹题诗一展才华,元春认为薛林二妹之作与众姐妹不同,非愚姐妹可比。宝钗指导宝玉将“绿玉”改为“绿蜡”,也深得宝玉的叹服。第二十二回中,宝钗点的一曲《点绛唇》,直接将宝玉倾倒,大呼精妙,足见宝钗的文学涉猎之广,储备之厚,就连一旁的黛玉都嫉妒不已,面对如此优秀的宝姐姐,宝玉不可能不钦佩。宝钗是群芳之冠,她是大观园里最美丽的女子,第五回写她的绝世美貌:“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又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可见,宝钗的美貌是在黛玉之上的。面对这么美丽的女子,宝玉也是倾慕不已的,尤其是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面对雪白一段酥臂”,刚刚还对林妹妹发誓再也不会“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宝玉也不觉看呆了。有人据此认为贾宝玉就是典型的滥情,辜负了林妹妹,其实不是,因为接下来就写到宝玉的心理活动:“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许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由此可见宝玉对宝钗的美貌绝不存非分之想,这只是一个正常的年轻男性面对绝世美貌时正常的反应,试问,哪一个男人,甚至是女人,面对美貌的女子不会多看两眼呢?更何况,还是以“美”作为最高信仰的贾宝玉。
宝钗安分守己、温柔端庄,她对大观园众姐妹的照顾体贴,宝玉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后来,黛玉宝钗关系缓和,宝玉得知宝钗暗中接济照顾黛玉,更是对宝钗感激不尽。一个拥有卓越才华、绝世容颜而又温柔端庄的女子,宝玉不可能不对他产生仰慕、钦佩之意,但是这仰慕钦佩中,也包含着敬而远之的疏离。宝玉是和宝钗刻意保持距离的,这其中有照顾黛玉情绪的考量,但更重要的是两个思想价值观念的天壤之别。宝玉追求性灵的自由,不愿受到礼法的拘束,而宝钗安分守时,成熟冷静,这是宝玉所排斥的,宝玉喜欢的是灵动的女子,而宝钗过于拘谨。另外宝钗是儒家思想的支持者、拥护者,处处以礼法约束自己,侍奉母亲,规劝哥哥,以礼法社会的三从四德来要求自己。她认为男儿就应当立功名、进科举、走仕途、兴旺家业。她也多次冲破自己的身份,冒着被宝玉厌弃的风险规劝宝玉,只是因为实在看不上宝玉的无所作为,她其实心里是瞧不上宝玉的不思进取的。所以宝玉、宝钗之间是一种仅属于朋友的友情。我们几乎看不到两人之间主动的互动。即便有主动的探望,也只是出于程序化的礼节往来。比如第七回,宝钗病了,宝玉派一个丫鬟去探望,还撒谎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宝玉去上学,一大早起来和众人一一道别,却不去宝钗那里,被黛玉奚落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的宝姐姐?”第29回,薛蟠过生日,宝玉因和黛玉怄气,错过了,直接当着宝钗的面撒谎说自己病了,未能亲自上礼磕头。可见,宝玉对宝钗是疏离的,远不及和黛玉的亲密无间。我们看不到宝玉主动亲近宝钗的行为,哪怕有一次,宝玉夏日午休,宝钗在一旁代为照顾。宝玉醒后得知也懊悔不已,说不该睡着轻慢了她。由此可见,宝玉对宝钗纯属是一个年轻男性对一位优秀女性的欣赏和敬重,而不掺杂一丝非分之想。
刻骨铭心的爱情。对黛玉是爱情。二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灵魂知己。这其中有前世的宿命,也有今生的心有灵犀。二人在性灵上高度一致,这是二人灵魂知己的基础。这种一致性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追求性灵的自由。贾宝玉不拘礼法、离经叛道自不用多说,其实黛玉对性灵自由的追求也是很明显的。比如她对世俗小人的刻薄,对宝玉胡闹的纵容甚至是欣赏,对《西厢记》《牡丹亭》的痴迷,对爱情的追求向往都是源于此。二是追求灵魂的清洁污染。贾宝玉厌弃世俗功名,不走仕途,其实不是厌恶读书,逃避家族责任,而是厌恶沽名钓誉、弄虚作假、贪赃枉法、蝇营狗苟的社会现象,不愿与之同流合污。黛玉是了解宝玉的心思的,所以从不劝他走仕途经济之路。甚至为了应付贾政的问询,还帮他抄写作业。宝玉也当众夸赞黛玉:林妹妹从不说这样的混账话。三是同具极高的慧根。林黛玉慧根极高,看问题直达生命本质。她从落红中看破世间幻象,认识到生命本是一场虚无。她以慈悲平等之义去践行“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佛性思想,而能和她产生共鸣的只有贾宝玉。所以才会有黛玉葬花,宝玉为之痴倒的唯美浪漫的画面。第二十二回中,宝玉听《寄生草》,悟了禅机,是黛玉作了一首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将宝玉从迷雾中拉了出来。这种灵魂的高度契合、心有灵犀所产生的巨大吸引力,绝非温柔周到、成熟理性、艳冠群芳所能比得了的,更何况黛玉灵动活泼,不拘礼法,非常符合宝玉的审美标准,当宝钗用她的稳重、理性赢得了宝玉的敬重时,黛玉却活泼泼地直接走进了宝玉的心里。
宝玉心中、眼中无一不是黛玉,黛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他的敏感神经: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面对黛玉的醋意,宝玉是一句不敢多说的;北静王送给的红香麝串是个好东西,要给妹妹留着;怕小厮胡乱抢走黛玉的香囊,要把它放在贴近内衣的地方;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林黛玉屈居宝钗之下,他说“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为黛玉鸣不平,怕黛玉多心;宝玉挨打,半死不活中,派晴雯送去两条旧丝帕,表达“横也丝来竖也丝”的相思之情;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宝玉想把金麒麟留下送给湘云,也要顾及黛玉的情绪,跑到黛玉的面前请示安抚;二十二回,湘云无心说出唱戏的戏子像黛玉,宝玉忙给湘云递眼色,怕的是黛玉敏感伤心;第三十五回,一群人聊天说话拉家常,林黛玉本人并不在场,宝玉还要特意提及并引导贾母当众夸林黛玉,只是心中所想所思的自然流露。林妹妹吃的药,他要尝尝苦不苦,烫不烫;林妹妹几更睡着,醒了几次,咳了几次,他要了解熟知;林妹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要花心思准备筹办。他的眼睛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林妹妹,他的心里真是无时无刻不装着林妹妹,逗妹妹开心、给妹妹赔不是是他最重要的功课。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曹公用这样的悲剧宿命讴歌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灵魂之爱。
总之,作为“千古情痴”的贾宝玉,在他生活中对大多数少女的“用情”,显然都是超越了儿女私情的界限,表现了尊重、体贴、关爱、平等之意,具有亲情、同情、友情、爱情等多元内涵,蕴含着深远的哲思和高标的情怀,吹拂着人性觉醒的神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