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错误的手段无法弥补错误,人世苦厄,唯有自渡。
莲牵着儿子,奔向那熟悉的大河。河面串串金光,似落日在跳跃。一块石子被扔进水里,听不到响声,只看到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向四周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慢。
就在昨天,莲接到电话,嫂子哭着告诉她,她的家里出事了,出了大事。她的哥哥受了重伤,姐夫当场殒命,母亲也被送到医院。莲头重脚轻地星夜回家,面对的是姐姐的哭天抢地,嫂子的破口大骂,还有妈妈坚决不看她的倔强背影。她像鬼魂一样漂在路上,耳朵嗡嗡直响,仿佛到处都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
莲看着慢慢扩散的涟漪,再看看四岁的幼子,眼神茫然。莲从噩梦中滚过一圈儿,方感自己罪孽深重。莲知道,自己这辈子无颜面对姐姐,无颜面对哥哥,无颜面对慈爱的大姨,也无法弥补自己的罪过。她想一了百了,扎进水里淹死,可是她舍不下儿子。怎么办呢?远走他乡?也就只有这一条路。自己就当一只飘零的鸟儿吧,在阴晴不定的天空下,孤零零地飞,从此之后,无枝可依。
01
莲高挑的个头,皮肤白晰,眉像一弯新月,一笑脸蛋上俩酒窝,还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莲人长得美,上学时成绩也不错,老师夸她有语言天赋,常常鼓励她加把劲,好好学,将来去外语院校深造,出来可以当个翻译。
莲把老师的鼓励当作理想,没黑没白的刻苦学习,无奈造化弄人,高考时她的分数只能进职业技术学校。她心有不甘,想要再复读一年,可是回到家里,妈妈不愿意,哥哥嫂嫂也默不作声。
莲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爸爸,妈妈领着她和哥哥姐姐艰难度日,好不容易熬出头,姐姐出嫁,哥哥也娶了媳妇。
她与妈妈和哥嫂在一起共同生活。她能够读到高中毕业,哥嫂已然付出许多,如果再复读一年,哥嫂就要再担负一年的费用。所以即便哥嫂不说,莲的妈妈也坚决不同意。一个女孩子,有书念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再去复读,这不吃饱了撑的,白白浪费钱吗。
莲也知道妈妈的心事,老了不能做啥,全指望儿子儿媳,莲长大了,能早一点出来不用哥嫂供养,她也了一份心思。可是莲不甘心啊。莲想哥嫂这两年开了五金建材店,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到店里买货,生意不错,应该不差自己复读这一年的钱。
莲早就想好了,一旦进了高校,自己就要勤工俭学,不再让家里花钱;将来大学毕业,自己有了赚钱能力,一定要加倍回报哥哥和嫂子,给老妈长脸。莲这些打算还没有说给妈妈,妈妈就忿忿地把她怼了回去,莲上来倔劲,还什么都不和妈说了。莲和妈的矛盾一天天激化,见面就吵,不可调和。
莲的妈说你要念就去,不念就回来,帮你哥嫂看店种地。莲说我要念就去我相中的学校,我不满意的就不去,就要复读。莲妈就说你个不知足的死丫头,咱这样的家能让你读到现在已经不错了,你还要上天不成?
事情僵在这,哥嫂又没有明确表态,莲没有去报到,复读的事也搁浅了。莲一气之下,索性和妈妈说,你不就是怕给家里添负担么,我找个对象嫁出去,你们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莲妈话赶话就说,有能耐你就找,早走早清静。
02
莲在那段时间很郁闷,心里慌慌,什么都不想干,没事就去家附近的大河边转悠。莲在大河边,遇到了她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的峰。峰上学晚,比莲大好几岁,以前莲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峰。峰人长得帅,但痞气十足,学习好的女生都奔前程,没有谁能看得起他。峰中学没毕业就离开学校,在一家小煤窑找了份工作。工作三班倒,有时上完夜班,白天回来不睡觉就来河边,散心,抓鱼。
这世上人与人的连接,不说是鬼使神差,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契机。莲来河边的次数多了,就和峰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话来。有一天峰抓到两条大细鳞鱼,就让莲拿回家。莲起初推脱不要,但挡不住峰的态度坚决,就把鱼拿到家里。莲的妈妈问她鱼是哪来的,莲就实话实说,莲的妈妈一听又炸了:峰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能和他勾搭连环呢?莲一听也生气了:说什么呢,什么叫勾搭连环?我们只不过是见到了聊两句,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莲和妈妈又是一轮新战役。莲有一天气哭了,又跑到大河边。峰现在即便不抓鱼,也习惯性的到河边走走,走的目的是看莲在不在。这天见莲坐在河边一脸的泪痕,就劝莲,有什么过不去的,还值得哭天抹泪,想开点,有什么事我帮你。莲就说,我的事你帮不了。峰说,你考大学我帮不了,可是我现在挣钱了,你要上学,我可以帮你。莲说你才挣几个钱,自己花都不够吧,还能帮我。峰就以玩笑口吻说,现在钻小煤窑,不怕苦就能挣到钱。我就单吃横睡一个人,挣点钱干剩,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莲听峰这样说,心情好了许多,脸上有了笑容。到目前为止,支持自己复读的人还真就只有峰啊,这个人以前怎么看怎么别扭,现在瞅着不仅人长得英俊,还会揣摸人的心事,挺善解人意。
峰长得又高又壮,原本的黑皮肤,因为井下工作变得白了,胳膊上原有的一道疤痕,也不像以前那样刺眼。莲对峰说,我就想回高中复读,一年的复读费好几千,我妈不愿意,我哥和我嫂也不表态,我就为这个天天闹心。峰说,你还要复读啊,我帮你吧。莲说,那怎么行,你一个两姓外人,你给我出钱算什么事?不管峰的话是真是假,莲对峰有了几分好感。
03
开学挺长时间了,莲才下定决心,回高中复读。家里人不可能拿钱,莲就找到峰,明确地说,我来找你借钱,将来一定奉还。还把事先写好的借条拿了出来,递给峰,让峰看。
峰没有接那张借条。峰是一个野生野长的孩子,从小爸妈就死了,他被自己的三叔领了去。三婶在没有孩子时对他不错,可是峰的几个小堂弟相继出生,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三婶每天指桑骂槐,打鸡骂狗的,他听得出来,这是对他百般嫌弃;三叔也不似他刚来那样,每天的脸都是阴着的,只有偶尔指使他干活时,才会和他讲话。峰有一次阻止小弟弟抢他的东西,正好被叔撞见,劈头盖脸打了他一顿,说他不懂事,和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峰那时也是小孩子,气头上拿头去撞叔,撞完了扭头就走。
峰离开了三叔家,回到父母留给他的那间旧砖瓦房,开始一个人独立生活。那时他只有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周围邻居有时可怜他,给他送点好吃的,他一概不要。他就是那样一个犟脾气,敏感多疑,不接受别人同情。
峰下小煤窑,不像别人发了工资就吃吃喝喝,把每一分钱都攥得紧紧的,除了留下一点零花,基本都存到银行。峰很少和人交往,没什么朋友,除了抓鱼,也没有其它爱好。峰听了莲的话,稍一迟疑,还是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存折。莲接过峰递来的存折,一看上面的数字,好家伙,是6780元。莲说,我不拿你这存折,你去给我取出3000元吧。峰就说,那你就取出3000吧,我这几天白班,没有时间。
莲取了钱回到家,收拾上学的文具课本。妈妈见她铁了心去复读,以为她先上学后交费,就对她又一顿咆哮。反正去复读就住校,妈妈再吼,莲只当耳旁风,心情倒出奇地好了起来。
莲去上学了,休息日有时背着家人就去峰的家。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但唯独莲的家人不知道。莲在复读三个月后,突然发现自己总是恶心想吐,就想起电视中看到的那些画面,一些女人怀孕都是这样。她和峰说,峰十分高兴,说我要有儿子了,这是好事。而莲却有些惴惴不安。自己正在读书呢,还没想嫁人,这可如何是好?莲就在惴惴不安中又过了两个月。
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一天,几个女人正凑在一起嘁嘁嚓嚓,被莲的妈听到了。莲的妈除了感到无地自容,心也在隐隐作痛。她气得火冒三丈,回家对儿子说,你去学校把那个孽障给我叫回来,我倒要问问她,她要我还是要那个混帐!莲的哥说,她那么有主意,我能叫动吗?犹豫着不挪地方。莲的妈说,你就说我病了,要死了,看她回不回来!莲的哥硬着头皮出了家门,到学校果然就说妈病重,让你回去看看。莲没想太多,就跟着哥哥回了家。
04
莲到家,见妈妈好好地坐在炕上,知道怀孕之事已经瞒不下去,心里倒兀自淡定许多。
莲的妈说,死丫头,你怎么就不让人省点心,现在好了,弄出事了。你这书还能念吗,你以后怎么打算?
莲说,书不念了,我就嫁给峰,我和他一起过日子。
莲的妈呜呜啕啕哭了起来,说你个挨千刀的,你知道吗,女人嫁错人就是投错胎,弄不好就投进畜牲道了。莲就说,他是啥我就嫁啥,反正现在都这样了。
莲的妈好悔啊,悔不该没有痛快答应女儿复读,让他和峰纠缠到了一起。那峰从小性情顽劣,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认死理,对亲叔叔都敢下手,谁要招惹到他,他能去烧人家的柴垛,揭人家的房瓦,能把人家的青苗薅得到处乱扔。可是眼前能怎么办呢?
莲的妈看着莲微翘的衣襟,心里像钻进25个耗子,百爪挠心。吵归吵,骂归骂,莲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能眼看她往火坑里跳啊。现在赌气没用,要想方设法让莲离开峰,然后再琢磨孩子的事儿。
莲的妈妈就对莲说,你看你,过几天肚子大了,同学会用唾沫星子把你淹死,学校也不会留你继续复读。这样吧,你去你大姨家,让你大姨帮你想办法把孩子做掉,你就在你大姨那养着,养好了再回来。
莲一听,又和妈妈杠上了:这孩子也没什么错,既然来了,我就留下,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想办法。莲的妈哭得更厉害了,说你个傻子啊,你一个大姑娘,带个孩子,以后怎么成家?再说你真看好了峰?你真的要跟他?你要真想跟他过一辈子,那妈就成全你,再不管你的事了!
莲听妈妈这样决绝,忽就有点冷静,是啊,自己想过要跟峰一辈子么?没有啊,自己不过一时没有把持住和他睡到一起。莲说这些让妈妈伤心的话,也不过是发发心中的怨气。莲和峰有了鱼水之欢后,曾经后悔过。他们速生的感情像风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莲心里明白,这种感情如薄脆的玻璃,一触即碎。和峰在一起的短暂时间,峰伴着荷尔蒙爆棚,那些痞性也更让莲有些惧怕,跟这样一个人厮守一辈子?不可能,不可能。
05
莲想追梦,却一味地好高骛远;莲想欢爱,峰却给不了她烟火人间。莲这时不得不卸下盔甲,向妈妈缴械了。见莲有些松动,莲的妈妈就说,你明天就走,让你哥送你去,别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峰知道。
莲果然去了大姨家,偷偷走的,瞒过了所有人。
莲在大姨家,不敢随便出入,名不正言不顺,腆着肚子如何示人?大姨曾找人给她打胎,她也同意,可是到医院一查,已经五个多月,没有人愿意冒着风险给她引产,就这样在一天天的焦虑中,莲的肚子越来越大,只能等着生产了。
莲的大姨也住在一个小镇,一个孩子大学毕业工作在外地,只有她和老伴两个人,家中清静,很少有外人出入。莲在大姨家里住得踏实,莲的妈妈在家里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坐卧不宁。她为了让姐姐对自己的女儿好点,把自己多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全部取出,特意坐车去了县城的邮局,把钱给姐姐寄过去。她的姐姐也可怜这个妹妹,对这个外女虽说爱恨交加,但在生活上却无微不至。大姨以前很喜欢这个外女,自己没有女儿,莲又长得漂亮,她几次和妹妹说让莲来她家,但莲的妈都不舍得,这下也算因祸得福,说不定以后莲就可以在她家常住了。
孩子足月,莲在大姨家附近医院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很健康,莲一见就喜欢了,莲的大姨也欢喜得不得了,忙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妹妹。妹妹给她打电话,说千万千万保密啊,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让莲回来,不行就把孩子送人算了。大姨就说妹妹放心,莲在这一切安好,孩子的事不用你管,我来想办法。其实大姨喜欢那个孩子,红红的脸蛋,浓密的黑发,还没睁眼就在妈妈的怀里拱着找奶吃,这样的孩子是天养的,一定好拉扯。大姨才不舍得送人呢。
06
一晃四年过去了,莲给孩子戒奶后,就去镇上的服装店给人卖衣服,多少能挣个生活费,生活似乎平静下来。
而家里,树欲静却风不止。峰隔三岔五来莲家,打听莲的去向。时间长了,他把人们的风言风语拼凑在一起,渐渐知道了让他愤怒的真相:莲为了躲他,去了外地,可能已经生下孩子。
莲怀孕他是知道的,孩子如果生下来,也该挺大了。可是莲在哪里他不知道,莲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也不知道。他在这几年里,一直不停地到莲家,莲的妈对他都是千篇一律:莲欠你的钱,我连本带利给了你,现在不欠你什么了,你不要再来登门。莲就是不想见你才走的,去了哪里,我们怎么知道?
峰还无数次求助于莲的哥嫂,他们也说妹的事他们不管,也不知道妹的去向。
峰这个气啊,他气莲的不辞而别,恨莲妈妈的态度强硬,恨莲哥嫂的冷淡和蔑视。他的气在心中慢慢膨胀,他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他想自己爆炸有点划不来,一定要让莲的家人付出代价。
峰有一天,又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峰终于丧心病狂想到了爆炸。他把从煤窑里偷出的雷管炸药装在一个书包里,背在身上,先去莲的姐姐家,找到莲的姐夫说,请他帮忙劝劝莲的妈妈。莲的姐夫是个实诚人,见峰说得诚恳,又不想开罪于他,就答应峰去了岳母家。
莲的妈妈正坐在炕上看电视,见姑爷和峰来了,脸就沉了下来。
峰说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再和你商量一下,让我看看孩子,看完孩子也不要孩子,也绝不缠着莲不放,我们各走各的路。你要答应我的话咱们就什么事都没有。
莲的妈妈说,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哪里来的孩子?莲是不愿见你才走的,你干嘛还要找她?峰这时脸就黑了下来,说你他妈的死到临头嘴还犟,不是你个死妖婆莲也不会走,我知道是你把莲和孩子藏起来了,既然你不让我痛快,不让我活,那咱们就一起去死吧!
莲的哥哥正在外面的五金店里,听到峰的吼叫情知不妙,恐怕妈妈吃了亏,赶紧往里屋走;莲的姐夫见峰的面目狰狞,就想上前把他劝走,可就在这时,峰把他包里的雷管点燃,轰的一声,莲家房子上空顿时冒出一股浓烟,噼哩啪拉的响声随之而起……
当人们从废墟中找到屋里的几个人时,峰和莲的姐夫已尸骨无存,莲的妈妈因为姑爷的一挡,受了重伤,但性命无虞;莲的哥哥正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左眼被爆炸物击中,几近于失明。五金店离房间最近的地方摆着电饭锅,爆炸冲击,电饭锅飞得满地都是。所幸莲的嫂嫂正在外面和人闲聊,躲过一劫。
莲确实做了一场噩梦,这噩梦,将陪伴她今后的每一个日出和黄昏。噩梦初醒,莲审视内心,对妈妈对家人,自己何曾有过悲悯,有一点暖意?她从小看着妈妈的劳苦和挣扎,她怎么就没想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她的世界只有自己。她用自己的放纵来打击亲人,最后又给他们一次毁灭性的暴击。
后记:一场懵懂中的恋情惨烈收场,莲悔之晚矣。她在事发后领着儿子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从亲人的视线里彻底消失,如人间蒸发。
莲的妈妈也曾有过悔恨,如果不是自己的重男轻女,答应让莲复读一年,也许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莲的哥嫂除了痛恨峰的残忍,也反思当初事情是否可以另有回圜?好好地劝劝,多说一点充满暖意的话,或许峰就不会爆发。
最可怜的是抚掌痛哭的莲的姐姐,家中两个年幼的孩子,丈夫却在倏忽之间灰飞烟灭。
那么,谁是悲剧的导火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