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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降水异于往年。年后两场降雪,其中一场降在了农历三月三,飘飘扬扬一场桃花雪。春天,接连几场连绵的降雨,每次都降得畅快淋漓,降得沟满河平,俨然雨季跨季到来。进入夏季,更是两天一小雨,三天一大雨。白天晴空丽日,一忽功夫就会细雨如织;夜晚不知何时风起,山涛轰鸣中,不久就有密雨敲窗。山居时日,犹处烟雨江南,梦回宁静的枕水人家。如今,隔窗听雨几成每晚睡前的独享时光,也让思绪在空灵中任意翻飞。
年后的第一场降雪,一连持续了数日,尔后逐渐变成了雨夹雪。天阴且暗,路明且滑。路旁,两道车痕止于一处农家院前,一道向上的斜坡,尽头是两扇铁门,大门敞开着,东向坐落两层楼房,南北各三间陪房。落雪潇潇,庭院深深。这便是我初入太行时的情景。
房东牛哥张嫂,山里人家。两人在雪中帮我从车上搬运行李,院子里留下乱踏踏的脚印。收拾停当后,院中又覆盖了一层新雪。
雪落太行,万山清寒。
房东宽敞的客厅里,暖意融融。我俩平生初遇,首次对酌,似梦中一般。牛哥长身细腰,康健爽朗,年前刚从一家铁厂退休,现在他一边享受着赋闲的快乐,一边又承受着赋闲的落寞,言谈举止,仍是在职时的形象。这或许是专注于工作的人,离职后普遍的状态吧。
牛哥与他的同龄人一样,早年遭受饥荒,光景惨淡。他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人,建国后曾做过某所学校的校长,因而家庭的文化氛围很是浓厚,但不幸早逝。这迫使年少的他奋力挑起家庭的重任,真正是挑起重担:肩上挑起沉重的农家肥,一步一步送到山上的小块儿围堰里;挑起秋天里荷实的庄稼,绕山转路一步一颠,最终颠到没有院墙的屋前,重重地顿下;收获季节每天需要挑六趟。秋后与初冬,朔风呜呜,山岭萧瑟。他啃上几口冷硬的窝头,望望远方的大山,坚定地走出家门。他循着羊肠小道上山,遍山搜捡可做房屋建材的石料,码放在荆条编成的圆筐里。一根扁担两个筐,上山下坡一肩挑。建造一座房屋,需用大量合适的石材,因而此种上山捡石的活计需要经年累月。少年牛哥再次望了望肩上的担子…….
一场春雨过后,鲜嫩的树叶在屋前招手,大门前方的山坡上,车前草拱破了砾土层,鸢尾草冒出了尖尖的嫩芽,在罗汉松的树荫下羞羞地探头探脑。山间散布的桃树怒放出娇艳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点缀在茫茫群山中,似是从大唐盛世走出的踏春丽人,轰然热闹。偶尔出现在山坳里的一两株孤零的桃树,桃花在坡上迎风自开,却像没落王朝遗留的贵妇,凄婉而坚韧。
桃树的下方,是一片低地和梯田,这时响起了开春的耕作声。农人们把沉睡一冬的土地唤醒,把沤制的农家肥翻进了泥土里,正像把食物喂给冬眠过后饥饿的肚肠。牛哥张嫂此时正驾驶着手扶拖拉机,盘行在山间小路上。牛哥驾驶,张嫂坐在车厢里,脚边是一架犁铧。他们把握好农时,算准了时日,及时地让土地获得早春的光照。翻地回来时,从车厢拖出一捆茅草根,长长细细,白白亮亮,随手丢进向阳的墙角,稍后拿到村南山脚下,二儿子在那里养了几十口猪。笨重的大猪和猪仔们见到茅草根,哼哼唧唧着,一阵吵嚷吃个精光。
大儿子不爱养殖,一心用在钢铁上,是附近一座钢厂的技工,很像他的老子。牛哥也得意于此,他原来所在的铁厂,刚刚处于规划阶段时,年轻的牛哥就全天泡在工地上。后来,开山修路,搭棚架桥,拉土运石,整天忙碌着,一身力气使不完。最后,他毫无悬念地成了第一批招募的工人,而且一干就是大半生。女儿上学肯吃苦,自小耳濡目染,考入一所冶金学院,将来一定会进入钢厂,也由此常使牛哥笑不拢口。
北方春天的雨向来是吝啬的,但今年的春雨好像格外光顾。我和牛哥日渐熟稔,经常在雨夜对饮几杯,有时我到他的客厅,有时他来到我住的陪房,两人一瓶酒两个菜,有时甚至没有菜。常是小酌畅谈,越谈越觉得共同点甚多,我喜杯中物,他是酒中仙;我爱静处沉思,他从不四处闲逛;我善读书修学,他常以诗书忠孝教儿育女……我们时常在雨夜里敞怀碰杯,窗外的雨声也似更加欢快。
有时也会谈到些街坊旧事,邻里恩怨,祖宗老坟,及坟前几棵粗大的樟树;慢谈老村掌故,传统行业,景区庙会,一桩桩,一串串。这些久远的故事,曾经飘荡在昔日的大街小巷,如今再次游弋在楼房内,屋檐下,春雨中。
房东一个老家时的邻居,也会在闲暇时,踢踏踢踏,踏雨而来,牛哥唤他春生。春生的形貌就是一个官司缠身的全景符号,忧郁,低调,显示着沉冤不得昭雪的压抑,看见他似乎让人看见了一块雨中的老墙砖,浑身湿透。不知是牛哥暗示了他,还是他自己认为,居然认定我可以帮他打官司。这实在是一场误会。我接过他小心递过来的卷袋(本着人道主义,我尽量平静地阅读,读完后,竟一时语塞),这是一宗世纪初的案件,年代过于久远。言辞模糊的原始材料,没有证明力的证人证言,一审二审判决书,高级法院的裁定书,还有一张作为重要证据的派出所出具的证明信,行文中竟然多处用了括号,不知暗藏了多少心机。最终春生的原告身份,到最后几乎成了被告,稀里糊涂地独自承担了所有的诉讼费。我不忍让他面对残酷的结局,即使包公狄公在世,也难免有遗冤。安慰的话尚未出口,忽觉眼中已蓄满了泪水。一场风雨对于大树是一次洗礼,而对于树上的幼雏则是一场灭顶之灾。牛哥打破了沉郁的气氛,我们再度聊了起来。平日令我无限欢欣的春雨,那晚却扰乱了心智,我胸中勾画着狂草,脚下踩着行书,踉跄急促地溜回了住处。
农村里,村村有庙宇,有的不止一座,供奉着与百姓生活与生命相关的诸路神灵。房东的村庄除土地,山神,龙王外,由于古时候曾是城镇,自然也端坐着城隍。然而最显赫的是女娲娘娘,上古大神。这源于附近的娲皇宫,国家5A级景区,座落在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上,是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地方,也是中国最大的女娲祭祀地。我至今仍然不知,许是淳朴的山民不忍女娲娘娘久居山顶无家可归,也或许另有极深的渊源吧,房东的村庄被认为是女娲娘娘的娘家,也即女娲的老家在太行。村民们坚定地认为,这里就是女娲娘娘的老家,而决不是陕西,因为去那里的路太远了,娘娘回家一趟该有多辛苦。故而在农历二月的某日,他们会隆重地迎接“娘娘回家“,锣鼓喧天,盛装膜拜,把女娲当成了自家人。
我是在欢庆的最后一个晚上才知道这番事情的。当时晚饭后,牛哥对着我的窗户喊了一声:看戏去不去?
我俩各拿一个马扎,边走边聊,活像一起散步的乡农。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他指指下坡拐弯处的一座楼房,说是本村抗战陈列馆,里面放着那个时期的老枪老炮;左手边是核桃销售协会办公室,收获核桃时一派繁忙……不久,拐入一条起伏不定的长街,再往西南走去,下坡,大门内就是乡村剧院。戏台上锣鼓铿锵,生旦净末丑轮番亮相。正看到兴处,一支香烟伸到了鼻端,原来是春生。我告诉他,先看戏,散场后再说话。不想没等结束,一场阵雨落了下来,我们赶忙抄近道往回走。经过一条小巷,牛哥指着巷口的几间房舍说,看见没,那就是春生家。风雨中,低矮的房屋像一叶漂泊的小舟。
搬离住处前,我与牛哥相处了整三个月。办事处催我尽快入住,可我总觉得有一桩心事未了,故意磨蹭了几天。是牵挂春生的官司?是担心牛哥的突然头晕?本想着临走前,哪怕与他们俩痛痛快快地喝场酒,郑重其事地道个别,也总算有场仪式。谁知,就在我等待的几天里,牛哥已到一家铁厂做了门岗。他到底忘不了铁厂。
回家时路过牛哥的家,也曾经是我的家,看到总是大门紧闭。前次冒雨回去,发现大门仍是落锁。我把车停在门口,走近门外临路的小菜园。如今菜园已是藤高蔓长,蓊蓊郁郁,翠绿的黄瓜藤爬到了架顶,通身开满了鲜黄的花朵,花朵上正滴着水珠儿,豇豆结出了一挂浅绿色的小瀑布。脑海中不禁出现了早春时节,一同翻地种菜时的情景:哥嫂问我,种过菜吗?我边给豇豆籽埋土,边说,什么菜都种,黄瓜,茄子,紫茄子,辣椒,西红柿,毛豆,还种有十几亩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