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

      “十一月,寒潮将袭,下周气温将骤降10-12℃。”她踩着湿漉漉的街道,面无表情地听着耳机内电台里播报的天气预警。此时电台里插入了一则广告,主播嘈杂而刺耳的笑声在她的左右声道里来回乱窜,她烦闷地抓下耳机,耳廓因摩擦而有些隐隐作痛,她不禁“嘶”了一声,深秋的凛冽横冲直入,刺激着她的神经。

      “很遗憾,您没有通过我们的面试。”“这片地的房租都涨了近600,我看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就涨400,你看怎么样?”这是她不知多少次收到这样冰冷的短信。当初坚持己见放弃考研一心想来桂城闯荡,父母们虽心存忧虑但纷纷表示尊重她的选择,并时不时微信转账给她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她通通没有收下。不让父母担心是她的最低底线。这段时期频繁的面试与半夜发来的连环E-mail令她有些神经衰弱,在大学期间见惯了的考试小抄,论文原封不动粘贴复制百度百科的不良风气在职场中不衰反盛:光明正大地送礼,简历造假,暗箱操作以得知试题答案……她努力劝说着自己坚守本心,可自己的努力与如今的境遇所产生的矛盾却在她心中郁结渐深。

      小道旁墙沿的那棵老树应了市政部门追求绿色生态的思想,弥漫着树瘤与藓衣的树身缀上四五个白色的树液带,一眼望去,不仅了无起死回生的生意,倒平白似病房里奄奄一息的老人,明明已身心力竭,却被迫靠满身的输液管维持这为数不多的生命。“如果,如果我也像他们一样,是不是生活就不会这么累了呢?”她木木地拔下耳机线,将手机揣进兜里,试图掐断这可笑的想法,镜片在呼出的气流与温度的反差之下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一抬头,天边已是墨色尽染。

      “滴滴滴——”手机在此时突兀地响起。

      “晨晨,我通过那家传媒公司的面试了!明天有时间出来聚一聚吗?地点你来定。”在黑夜中亮的刺眼的屏幕上显示着对话框,是好友阿沁发来的微信消息。她们曾经是大学室友,四年里宛如一束双生花,一起学习,也一同在毕业的节点上决定放弃考研,扬言要巅峰相见。如今,她进入了理想中的行业,自己却处处碰壁,前路黯淡。往日里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祝福竟被自己的羞耻心团团围困,无从表达。她捏手机的手紧了紧,不自觉间在原装膜上按压出可疑的弧度,她暗自责备自己的小肚鸡肠,另一方面又心存不甘。夜色中泛着湿气的风缠绕着浮动在昏黄路灯下的细小尘埃掠拂而过,徒留一丝缱绻的倦意,她有些恍惚,打上一段话:“那一起去爬岳山吧,步步高升嘛。”

      “好啊好啊,我听说岳山的枫叶正红,正愁没机会去看呢。”是啊,不知不觉间,枫叶红了呢。

        秋霜初降,月色清明。出租房内的那抹微光,一直到很迟才熄灭。

      难得的,在这冗长而死寂的雨季里迎来了一丝暖阳,俏皮地钻入窗帘间的小小缝隙斜斜洒下,驱逐着她被窝中的寒气,舒缓着这段时间以来她过度紧绷的神经。

          一大清早,她就收拾干净赶赴见面地点。她在公交车到站时看到了朝车厢内挥手的阿沁,褪去了青涩的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对绿豆般小却清澈的眼睛。还好,她还是像当初一样,拥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在车站通往山脚的路上,她们彼此都未提及工作上的事,她没有及时送上祝福,阿沁好像并不在意。她们聊了很多很多,那些当时拼命想要记住的瞬间在岁月的冲刷下所剩斑驳,反倒是生活中某些不经意的琐事在此刻鱼贯而入,时隔多年之后再一次触动着她的心弦。她突然想,那么她现在拼命追求的,拼命想要抓住的事物是否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重要呢?路上行人很少,洒水车已经来过了,灰蒙蒙的街道褪去寡淡,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

        道旁的肉类食品加工厂早早地拉起了卷帘门,室内迷蒙的灯光摇摇欲坠,在一片晃荡间,她看见了门口那头被栓住的老牛,面容上流露出的是与明朗天空不相符的悲怆,店主的吆喝声与砍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划破了氤氲的水汽。她一怔,仿佛在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有时候,”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喃喃说道:“我感觉我就像那头待宰的老牛,而生活就是屠夫手中的那把刀,我知道那把刀一定会落下,”她顿了顿,尽量平复自己的语气:“但我不知道那把刀何时会落下。”她见身旁的人没有动静,便兀自加快了脚步,一种强烈的失重感涌上心头,一如往日般挤压着她的肺腑,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不知那把刀何时落下而满心忧虑呢?”身后的声音并不大,转瞬间便散在风里。她愣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我说,晨晨,”声音略微抬高了一个音调:“为什么要让提心吊胆占据生命中的大部分,为什么要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悲伤之间无法自拔?就算真如你所说,你像那头待宰的老牛,可你有灵魂有思想,完全可以逃脱这重重的束缚。”

        “逃脱?”她大雾般迷蒙的眼睛散去一丝丝阴霾,转瞬间又被更浓厚的雾气所取代:“每次都只是差一点,但却每次都在那近在咫尺的距离间被刷下,被拒签。而那些靠造假简历的人却顺利入驻。我每天靠不断的兼职维持生计,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是有意义的,可是我真的太累了。我是心有不甘,但或许我的能力本就不够。逃脱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最后一句,她轻笑了一下,半分无奈,半分自嘲。

        日头渐渐大了,光线循着枝干密密匝匝地投射下来,一时竟有些刺目。

        “这个问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阿沁的嗓音趋于平缓,那些言语交织着轻柔的风缓缓而来:“换个角度想,你多幸运,没有成为虚伪上司的下属,没有与走关系的人成为朝夕相处的同事,你还是你自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阿沁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她似乎能感受到身后人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就像你以前和我说的那样,生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它总是会以你知道或不知道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好。这句话应该不仅仅对我适用吧。”

      身后那个透澈的嗓音像一个巨大而温柔的无底洞,将她的委屈与不甘一点点吞噬。不知何时,脸庞已是湿漉漉一片。

      这或许是再平淡不过的一段对白,可此时却如她先前猜想的那般,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能忘怀。

      街道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信福堂的门口排着长长的买早餐的队伍。山脚边的幼儿园的园车响着《种太阳》的旋律嘟嘟地开出,载着一车的阳光,迎接着一天的美好。

      “走吧,不是说好要去看山顶的红枫?”

      “走吧,马上就入冬了,很快又是新的一年。”

      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起这个下午,她们就这样走着走着,仿佛天边没有尽头。

      “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拧开台灯,抽出书柜底端的日记本,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写下这样一段话。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通知她明天去面试的消息。明天的面试结果到底怎样,谁又知道呢?哪怕又是令人失望的答复,那又如何,不管是深陷泥淖还是步入青云,都应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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