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级传媒学院胡蝶
前几日,身为兼职编剧打工人的我接到这样一个剧本单子:一位乡村支教老师通过客服联系到我,希望我设计一个有关小学生学法守法的小品表演剧本,参演者是一群五年级小学生。这种本子我常写,提笔自然水到渠成,交稿后沟通时却出了问题。原来,这位老师支教地点在新疆的乡村,学生的国语水平普遍较差,我的第一版剧本,对他们来讲未免有点高难度了。
出于无奈,我与这位支教老师沟通,确定了第二版剧本的故事框架。老师给我看了这样一个小学生法律剧本,大意是乡村家庭中,母亲生病,父亲的打工所得无法供养家庭基本生活,于是强迫一对兄妹退学摆摊。而这对兄妹的同学们根据《义务教育法》劝导这位父亲,最后让这对兄妹重返校园。故事很简单,也很符合学法主题,可爱的孩子们演起来像模像样,红领巾、白脸蛋、小寸头、麻花辫,虽然念台词时还有些用力过猛的表演痕迹,但已经算一个比较成功的舞台剧案例了。我问甲方老师,剧本按照类似剧情发展方向来写吗?老师说,没错,这个剧情既符合主题,还贴近乡村孩子们的真实生活。在他支教的新疆小村,真的有类似事件出现。
剧本,当然很容易写的;但笔尖所写,一字一句我都要负责。方向感明确的创作自然让我身心愉快,但这个故事的底层逻辑却让我不敢深究:因病致贫的乡村家庭,固然《义务教育法》可以为孩子们的学费问题兜底,但一切当真万事大吉了吗?乡土大地上劳苦一辈子的父母吃了没文化的亏,将孩子送入小学,祈盼他们获得知识、光宗耀祖,到了多无奈、多绝望的境地,才会把两个孩子从学院中拽出,拽到困苦不堪的生活里,让稚嫩的肩膀那么早就担起生活的重任。
我明白,剧本里的荒谬是虚无的。我可以告诉我自己,这只是一个剧本,这只是一群五年级小孩子要在校园学法节上表演的故事,故事里每个人都有好结局,痛苦者得到救赎,迷茫者寻得方向,无奈者迎来转机,犯错者悬崖勒马——这是我要写的东西,这是大家想看到的东西。但我在这里谈到法律的局限、谈到现实的苦难、谈到某个真实的人,不是笔下的,纸面的,而是立在田间地头的,蹲在家门口门槛的,看着病床上的妻子、幼嫩的孩童将叹息押到暗处的人时——我为什么要谈呢?
小学生剧本,或许可以给我一个随便的借口;但支教老师的一句“有这种真实情况出现”,又让我失去自欺欺人的机会。我的灵魂在大喊:你在写什么呀?你在粉饰什么呀?你在笑什么呀?你能为这场演出鼓掌吗?退一步讲,我们把童话送给孩子,是一份善意的谎言,但如今的一些剧本创作,又把欺骗的故事,送给大人。这又算哪门子的善良与委婉呢?当我们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看到那虚伪的起承转合,大屏幕上的END敲打出现时,我们的心会不会怒吼着“不对”呢?
剧本艺术,究竟要不要回避人生的痛苦?对于艺术家,这或许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的”,钱钟书说“你要找永恒,要从痛苦里找”——这个时候,人们可以演绎悲剧,但最后却要加上一行“剧情系艺术创作需要”。而一些底层逻辑缺失血肉现实的剧本,出现在我们的形式舞台上时,我们又要做出另一幅嘴脸了。或许那群孩子,在演绎我的剧本时,尚且感受不到那份无奈——他们正是花儿的年龄,跳啊,笑啊,一切都那样生机勃勃、崭新而璀璨。但往后的他们,又会演绎多少个剧本呢?当他们真正切身感受到进退维谷的困境,又会不会想起多少年前,那场童话舞台剧。那样天真的笑脸,往后回忆起来,却再也看不到了。
写完剧本后,我与我的一位学习法律的同学彻夜长谈。她提到,轻浮的态度不会让苦难变得容易接受,法律的作用是什么、执行又如何,是其中问题的关键解答突破点。然而,幻想依靠立法完善解决一切问题是伪命题,因病致贫不是义务教育法要解决的东西。她认为,这个剧本的逻辑诡异之处,在于刻意忽略那块阻碍人生的石头,用一种矛盾的解决掩盖另一个更大的矛盾的脓包。想来剧本艺术背后,演绎者的人生悲欢,或许会被某种意识有意遮掩,但我们总要把遮羞布挑开,去直面社会的羞耻——这是我所认为的艺术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