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善恶也好,阴阳也好,创造与破坏也好,本质上都是一种心理挣扎,同时也只有通过心理挣扎,才能表现班纳博士与绿巨人之间既分裂又融合的意义。如果一味强调外在的破坏力一面,那才是与“绿巨人”系列的精神内涵背道而驰。应当说,《神奇绿巨人》的确是想到了利用这种善恶控制的关系,但是恰恰在表现手法上让人很难深入感受到班纳内心的挣扎与痛苦。这种挣扎,不是剧本上描绘几句、然后让演员在镜头前双眉紧锁、咬牙切齿一番就完事了的。真正对观众产生震撼力的表现,要根植于角色的细腻演绎之中、并通过情节的不断积累而达到某个爆发的高峰;《神奇绿巨人》少了这些铺垫和酝酿,所谓心理挣扎只不过是个空壳而已;就像其中的绿巨人本身,虽然外表看起来细节多了,表情也更“多变”了,却根本没有灵动的神韵,打来打去还是个会动的巨型蜡像而已。
而李安版的《绿巨人》,才真正是将这种心理挣扎积淀的过程,用慢火煲得至纯无比:片中伽马射线实验的事故只是外在诱因,内在诱因正是被压制的幼年心理创伤,而这个创伤又因为成年后父亲的突然出现以及冷酷要求而猛然激发……这样的“愤怒”才是自然而然而且无可避免的,又因为它与普世的亲情融为一体,因此更有感染力,从而能将班纳内心的痛苦以及愤怒的缘由更直观地传递给观众——理论上应当如此。
十一
显然,讨厌李安版的观众不这样认为。
但俺从各个逻辑角度都看不出李安的手法有任何错误与疏漏之处,所以原因只能是在观众这边:他们或者是真认为李安表现的“绿巨人”形象与行为偏离了原著漫画,或者就是单纯不喜欢李安的“演绎手法”。前者俺刚才似乎已经证明了不成为问题——李安的绿巨人和历史上的漫画没有任何不同,关于童年与父亲的紧张关系所带来的压制记忆,本来就是绿巨人漫画史上最核心的几条主线之一。那么,所谓漫画迷们的不理解不接受,其实原因就只有一个了:他们无法接受李安的电影风格。
任何艺术再现也好、创造也好,一个基本的原理是:同样内容、同样主题,是可以用不同风格来表现的;而且,风格的不同与差异,恰好体现了创作者的能力以及作品的品质。如果对这点没有什么意见的话,那说李安版本偏离原作精神的同志,其实也就是将主题内容与表现风格混为一谈了。李安版与漫画迷心目中记忆的差异,根本不在于绿巨人故事本身,而在于李安是如何演绎这个故事;是他的电影手法,超出了单单浸淫于漫画领域的“漫迷”想当然的范围。
实际上,根本用不着追根溯源电影创作的原理,单单以逻辑论逻辑,以事实论事实,“动漫改编最重要的是角色塑造、故事风格都应该尽量贴近原作”的这个论断,就无法成立。先不谈电影的事,就拿漫画本身而言,漫画公司旗下的长寿系列们,哪一个不是经过了角色塑造与故事风格的巨变?号称漫迷的同志们,是否记得历史上的蝙蝠侠曾经是何等的“坎普”(Camp),又是否想起九十年代弗兰克米勒(Frank Miller)版的《蝙蝠侠:元年》(Batman: Year One)对该系列的风格作了何等翻天覆地的改变?在不同作者、不同版本的“绿巨人”之间,角色性格和画风也都是千差万别的。且不说米勒的《元年》是如何的商业成功,就是最近两年形象大变的《世界大战版绿巨人》(World War Hulk),也掀起了新一轮Hulk狂潮。漫画的世界里,没有应该与不应该一说,可谓画出来就有道理,只要核心要素在。漫画本身尚且如此,电影又为什么不能采用不同的风格呢,从风格体现能力来看,恰恰是在把握精髓的同时推陈出新的导演应当值得赞扬,而那些亦步亦趋的家伙们才应该被kick ass。
十二
要摆事实的话更容易。如果按照“尽量贴近原作”的逻辑,那《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电影版与电视版的成功就很难解释了,因为与士郎正宗的原著漫画相比,押井守的电影版与神山健志的电视版,恰恰是在角色塑造与故事演绎风格上都与原著漫画有很大的差别,三者形成有趣的三足鼎立的状态,用不同的风格构筑成一个关于公安九课与机械未来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立体迷宫。OK,又或者日漫的例子做不得数?算你狠。还来美漫改编,再提目前被媒体与市场证明为超级成功的《蝙蝠侠初养成》(Batman Begins),不知号称漫迷的同志们,是否觉得它与提姆波顿版的《蝙蝠侠》系列在角色塑造与故事风格上是完全不同的呢?如果所谓“贴近原著才能成功”是非此即彼的选择的话,又怎能解释二者在评论与商业上都是同样成功呢?
可见,漫画改编作品的演绎风格,是和表现主题与内容,是没有任何固定关系的。更重要的是,对于演绎风格的喜好,不能成为评判改编作品好坏的“先验”标准。如果仅仅因为对演绎风格的不适应,而无法理解作品的妙处,进而对影片横加指点,这种做法,恐怕不是一个有逻辑的人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