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
1.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2.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3.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 “下九流”,属于 “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 “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 “戏子”,那么地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4.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折,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
5.鞭炮噼啪地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6.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阖上的眼睛。
7.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8.“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9.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10.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11.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12.“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 ’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 “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濛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13.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14.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 “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由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