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

【二九四】舜为何是“大不孝”？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译文】

乡下有一对打官司的父子来找先生判案，随从想阻挡，先生接待了他们。然后说了很简短的一番话，这对父子就相抱痛哭，最后和好离去了。

柴鸣治进来问：“先生您说了什么话，让他们父子俩这么快就感动悔悟了？”

先生说：“我只是说了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间大慈的父。”

柴鸣治惊讶地问先生为什么？

先生说：“舜常常自以为是最不孝的，因此他能孝；瞽叟常常自我感觉是最慈爱的父亲，所以他不能慈爱。只记得舜是自己养育大的，现在却不能令自己开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已被后妻所迷惑，尚且说自己慈爱，所以就更加不能慈爱了。舜总是记着小时候父亲是多么爱他，而如今之所以不爱了，只因为自己尽孝还不够，舜天天想夜夜思的都是检讨自己尽孝不够的地方，因此他就更加孝顺。等到瞽叟高兴时，他只不过是恢复了本心原有的慈爱而已。所以，后人都把舜当成是古今的大孝子，而瞽叟也就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

释疑：

父慈子孝，以心印心，“慈”心，念兹在兹，率性而爱，无私无为，是为大爱。“孝”，“子”下“老”上，“孝”心，“子”恭“老”正上，是为“敬”，无一丝不诚，至孝无止…

舜垂范世人“反求诸己”，所遇之事，尽皆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从不认为是至亲不慈，而是认为是自己“大不孝”，反思自己…孝心尚未至深处、诚敬尚未至极处，反躬自省，日日精进，终成其大孝…

舜自认为是世间大不孝，瞽自认为是世间慈父。人们之间的纠纷往往源于小我之私，以自我为中心，自认为自己慈爱、友善，只记得自己对别人的好，不记得自己对别人的坏。如果能像舜一样，日夜反思自己的不足，感恩他人的付出，也能够成就父慈子孝、夫妇亲爱、朋友有信。

世间万事万物，无不至极处自反，自然而然走向自己的反面，自知“大不孝”故成其“大孝”，自知“不慈”故成其“大慈”，自知“有私”故成其“无私”…

“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亲人们爱护我，我孝敬亲人们，有什么困难的呢？心因情牵，心随境转，不过人之常情；亲人们嫌弃我憎恶我，仍能真心一贯、诚敬相尊、至诚尽孝，心能转境，境随心转，自己主宰自己的一切，心净一切净，心亲一切亲，孝尽贤达…

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圣人多过，小人无过。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古人已多次说过这个道理。之所以学的人常听不进去，只是因为没有反躬自省。没有反观自己的内心，也就没有学习心学的基础。

阳明先生云：“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明道先生亦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故圣人以天下为己任，凡有所不善，皆视为己之过也；《道德经》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故圣人遇事“反求诸己”，凡百姓有过皆视为己之过也。

能以他人之过鉴己之非，是大智慧，佛家六波罗蜜之忍辱比之亦相去甚远。此“修道之谓教”之要义矣。

圣人与凡夫有何不同？只是致良知工夫纯熟与否，只是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与否。舜亦只是做到了时时省察，自然责志而已。

吾侪为学修身，务要“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时刻不忘致良知。

精讲摘要：

阳明先生说：“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这是自封国王，终究不是，自以为是是长傲逐非的根据地。

批注：

①乡人有父子讼狱。【年谱）正德五年(一五一〇 )，阳明三十九岁，升江西庐陵县知县。”为政不事威刑……慎选里正。……使之委曲劝谕。民胥悔胜气嚣讼，至有涕泣而归者。”即指此事。

②柴鸣治。不详。《儒林宗派》【王文成传本】与《阳明弟子传纂》之《阳明弟子名表），无姓柴者。

③瞽瞍。【孟子·万章篇1第五上，第=章云：”父母使舜完（冶）稾（仓)，捐（去）阶（梯)。瞽瞍焚庭。使浚（穿）井，出，从而撿（盖）之。……舜不知象之将杀己。”《离娄篇》第四上，第二十八．章云：”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至）豫（悦乐)。”参看第二四五条。

④事本《孟子，离娄篇上》：“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第二十八章）底豫：阮元《校勘记》云：“案《音义》之尔切，是用‘底’。”底，致也；豫，乐也。

⑤参见《象祠记》：“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尔，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悉蒸义，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尽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道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全书》卷二十三）

净心斋笔录

2023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