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天啊
南京的夏天一向气势万钧,来势汹汹,整个城市像是被放入了烤箱一样,人们俨然成了只待撒好孜然粉便可以出锅的炸土豆。
“时大大,您就行行好准许小的休息片刻吧,我来之不易的周末啊……”倒在路边太阳伞下的颜小满同学已是神志不清,无意识地吮着冰冻可乐,不知今夕何夕。
一旁的赵可时虽也是大汗淋漓,却是眼神清亮:“今天我第一次自己跑专题啊亲,替我争点气哈,晚上想吃什么姐包了!”
颜小满翻了翻眼皮:“这也算专题,没见你们组谁有你积极,就算你不想来恐怕还不行呢。我好歹也是咱广告部小花儿一朵,怎么就跟着你这个小记者在这种日子跑前跑后,参观大火炉的市容市貌啊!”
可时闻言也往椅子上一瘫,默默翻起相机里刚拍的照片。世界性的体育盛会即将在南京举办,城市规划在半年里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利于宣扬城市文化的专题报道更是少不了。这种必不可少又劳心劳力,结果却必定是中规中矩的活儿,报社里的资深记者们肯定是不愿意为了这个版面,在酷暑里奔来跑去的。与其被领导赶鸭子上架,还不如自己请命,落一个知情识趣的好儿。
可时也是深深叹了口气,自己到报社已经一年多了,进编指标迟迟不下,到现在只是个实习记者,为了转正默默奋斗,也不怪颜小满总是抱怨她不开窍儿了。原是同个寝室的好姐妹儿,毕业后颜小满和可时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小套间,后来又进了同一个单位,颜小满人娇嘴甜长袖善舞,成了广告部不可或缺的生力军,可时却还是天天儿地跑民生版块,沉沦于家长里短无法抽身。
当某天可时与颜小满相约于某菜市场,某卖菜大婶十分慷慨并不容拒绝地塞了两把蒜苗给赵记者的时候,赵记者无视于颜小满目瞪口呆的表情,望天望了很长时间。
当然也许赵记者只是在想是否应该再称两斤五花肉,晚上追加一盘蒜苗炒肉片吧。
颜小满虽是个地地道道的苏州姑娘,说话做事却风风火火、一针见血从不留情,与她的名字简直背道而驰,江湖人称“颜刀刀”。颜刀刀同学的母亲是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尤其喜欢汪曾祺与沈从文的清新质朴,据说在出生前就已经定好了如果是男孩儿便叫明远,明白事理,志存高远,若是女孩儿就叫小满,小巧可爱,惹人欢喜。
颜女侠小时候特别豪气,觉得自己的名字过于小家子气,抗议过几次,每次都在母亲温柔委屈的嗓音中败下阵来:“小满,你就觉得这么不好吗,妈妈很伤心。”小满上大学后不久就欣然接受了“刀刀”的名号,自我介绍时常常以刀刀自居,久而久之,后来的不少朋友都以为颜刀刀便是本名,总是惊奇她的父母亲实在太有个性,小满自然也不多做解释。
路边巴士的过热尾气带来棱镜效应,柏油马路上仿佛出现了小小的海市蜃楼。休息了二十分钟,可时拽着满脸不情愿的颜小满,奔赴下一个新建成的绿化广场。
待到华灯初上,赵记者心满意足准备回家时,颜小满已是茫然无所知。
隔天周一,可时带着连夜写好的市政绿化建设专题交到汪老师办公桌。汪老师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记者,带出来不知多少青年骨干,退休后实在适应不了太过清闲的日子,才又接受报社返聘,在报社当起了新闻编辑部顾问,主要负责文章二次审核。虽说是顾问,可实际上部主任都叫他一声老师。从前,可时都是把稿件交给实习记者负责人程老师,程老师修改后再交由汪老师酌情处理。今天程老师要参加会议,估计回来不得早,就嘱咐大家直接交稿给汪老师。第一次把自己的稿件直接交给这样一位老前辈,可时站在汪老师办公桌前直哆嗦的腿也不是无法解释了。
可时攥着拳头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主任,良久,得了汪主任一句“挺好的”,才缓缓感受到手掌心传来的痛意,不由龇了龇牙。虽不是爆炸的独家新闻,也不是妙语连珠的逻辑表述,但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次单独完成的专题,况且汪老师对遣词造句的要求之高众所周知,可时已是在心里给自己响起了数十次掌声。
一向寡言的汪主任看着可时掩藏不住的雀跃,心情约莫也是不错,竟鼓励了她几句,可时更是受宠若惊,连连保证自己会好好努力,不辜负国家和人民对她的期望,此次交稿终于在主欢宾更欢的愉悦氛围中圆满完成了。
“啊啊啊,啊啊啊,西湖美景,三月天呐……”从编审室到记者格子间,这短短二十米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可时已满溢出来的浓浓欢喜,好在上午的记者室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实习记者在赶着各样的编辑任务。
隔桌的邹雯雯忍不住探过身子:“瞧你乐成这样,老汪总表扬你啦?
可时抹了抹刘海:“那当然,我亲自出马嗳!”
“他说你取材精辟?”
“不是……”
“思路开阔?”
“不是……”
“立意深刻?”
“都不是”,可时摇了摇手指。
邹雯雯纳闷了:“那他说什么啦?”
“挺好的”,可时眯了眯眼睛。
“然后呢?”
“没啦。”
“……”
“ ‘挺好的’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问题!”
可时理直气壮,雯雯无语凝噎。
下午四点,在外采编的记者们都回到了办公室,之前略显空荡的格子间立马熙熙攘攘起来,距离交稿还剩两个小时,快速敲打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紧张的氛围默默占领了整个报社。
可时从已经写好一半的稿件中抬起头,看到平时爱笑爱闹的邹雯雯此时正咬着指头一脸严肃地排着版,其他人也都在和电脑较劲,间隙传来一两句玩笑,突如其来的满足感几乎让可时酸了鼻头。
以前的可时不仅动作慢悠悠,还总爱琢磨词句,刚到报社上班时,稿子虽写得十分漂亮却经常不能按时交稿,边打字边抹泪也不是什么稀奇,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的可时早已练就了在截稿前十秒绝对完事的本领,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迎接每一个傍晚。
转眼到了六点,大家交完稿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天的工作终于进入了尾声。
每天都想大喊“简直太刺激啦”的可时一回到家就蒙头大睡,这份工作让她的生活被各样的故事填满,精疲力尽的今天和充满未知的明天就这样交替推进。
“小邹,小赵,小韩,你们过来一下。”程老师拿着工作笔记匆匆踏入办公室,雯雯与可时对视一眼就知不妙,铁定又有大任务了。
韩小天脸上的嬉笑还没来得及收起,只得长叹一口气,把已经迈出格子间的脚生生拽了回去,垂头丧气地放下背包,转脸又朝着可时雯雯挤眉弄眼一番,才夹着笔记与可时她们一起去了林老师办公室。
韩小天是她们同期实习生里的唯一一个男生,平时插科打诨不在话下,可也奇怪,偏偏程老师能制得住他。
再说程理易此人不到三十,儒雅非常,写得一手好文章,不爱喝酒不好抽烟,唯一的兴趣就是钓鱼,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跟他在一起会觉得时光都慢了下来。当然,他也是办公室里女青年们闲聊的主要内容。
“运动会马上就在奥体开幕了,社里打算开六个版面做专题报道,但是文体版那边人手太少,你们明天下午去文体版报个到,稍微准备一下,跟他们一起去奥体馆。”
程理易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下午会议笔记,故意忽略了三张慢慢垮下来的脸。虽然现在的民生工作也很累,但是每天起码能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又满血复活不在话下,可体育赛事报道就完完全全就是另一种程度的体能拉练了,那么大型的国际性赛事,每天都要在不同的场馆穿梭,保守估计没几公里都下不来。之前奥运会的时候,社里派了两名记者去拍点独家,去的时候两个大小伙子生龙活虎,雀跃得不得了,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据说半个月后回来在家睡了两天两夜才稍微缓过来点儿。
“我手上工作还有个专题没做完,我不能……”
“交给刘老师做吧,我回头跟她打个招呼。你们心理准备回家慢慢做,现在先下班吧。”韩小天委委屈屈地闭了嘴,慢吞吞地朝门口挪去。
“对了,那个什么,女孩子们要注意防晒。”
可时对上程老师关爱的笑容,满心哀嚎。南京和苏州的姑娘们皮肤都好得跟嫩蛋白似的,颜小满就是一个,晒得再多顶多发红,用冰酸奶敷一敷,又亮得跟电灯泡似的。可时的家乡是一个沿海城市,海风呼啦啦地吹,肤色自然也就成了她心里小小的别扭。后来到了省会上大学,才好不容易一点点地养到现在的略显白皙,估计运动会结束后,没个小半年是回不来了。
华灯初上,可时走出单位大门的刹那,热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从恒温二十度的报社出来就要直面三十多度的热浪,可时有些发懵,同行的邹雯雯也是稳了稳身体,两人瞬间没了吃晚饭的欲望,匆匆在路边打包了两碗冷面就此告别。
回到家时,颜刀刀还不见踪影,估计又有应酬。刀刀的应酬很是频繁,刚开始工作时常常满身酒气回来,边吐边指天发誓再也不参加饭局,明天就去辞职,可每每第二天起床,又是打扮干练冲锋陷阵。
有一次可时实在看不下去,劝着刀刀别这么拼,刀刀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说:“我的愿望就是三,三十五岁退,退休,环游世界去,我不,不拼还,还怎么退休呀,要,要退休的啊。”可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能帮她抹抹脸擦擦手,喂几口蜂蜜水。一年多过去,刀刀醉得越来越少,现在已经能神色清明地回来,绘声绘色地跟可时细数又灌趴了几个,把可时大半夜给笑精神了好几次。
可时吃完冷面洗完澡,靠着沙发追着周末没来得及看的综艺节目,现在的真人秀越来越多,制作越来越精良,每一期都令人捧腹。
刀刀带着酒气推门而入时,可时正笑得前仰后合,把手里的薯片撒得到处都是:“刀刀你快来看!”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为了这个家打拼,你呢,吃吃喝喝……”颜刀刀瘫在沙发上,幽幽怨怨地看着可时。
“来来来,姐姐告诉你一个保证让你平衡一点儿的消息。”可时拍了拍手上的残屑,拉着苏苏端端正正地坐好。
“说吧,不能让我平衡的话,家里一个星期的家务就都归你了。”
“我们头儿派我去采访奥体的运动会,明天就报道。”
“哈哈哈”,刀刀毫不留情地笑开了:“认真的么?看在你不仅做到了让我心里平衡,还竟然让我十分开心的份上,我决定这个星期的家务我包了!嘶,我这会儿想想,每天应酬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嘛,洗澡去了啊!”可时看着刀刀神清气爽地走向浴室,又默默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水晶吊灯好像得让刀刀这周打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