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脑出血引流术做完了,躺在医院病床上,使着浑身的劲,迷迷糊糊的说着我们捆着他的胳膊腿,不给他自由,说着不动手术不动手术,还是给他动了,说着他才能明白的糊涂话。
整整两个礼拜,我看着父亲腿脚有力多了,脑子却越来越糊涂,弓着背弯着膝盖,在医院蹒跚学步的老小孩样子,心里酸酸的……我年少的时候,抬头看到的那个伟岸身影,曾经觉得遇到任何难题都能被这个男人护在身后,曾经无数次感受这个男人的拥抱……可是现在,这个男人却身影无比渺小,甚至觉得一口气就能让他飞呀飞,飞到尘埃里。
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已经有几年了,确切时间已无法分割清楚。只记得父亲来我这儿越来越记不住地方,不敢单独出行,总是紧紧跟着母亲身后,像个孩子……可是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拿手和笔一遍一遍记着自己吃的药,又一遍一遍忘记自己抄的东西在哪里。然后再记再忘记。
也许他出去摔过,但他自己不知道,记不住,两个月前突然呕吐,走路打晃。我们送到医院,说是脑袋里慢性出血。
父亲一辈子倔强,不求人,如果阿尔兹海默症让父亲拼着一口气,不与命运妥协,那么脑出血就是彻底摧毁了父亲的自尊。医院里的头几天,父亲迷迷糊糊,屎尿不分,尿床已经是平常的事了,干净整洁了一辈子的父亲,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一种无力的妥协。
二十几天后,父亲状况越来越好,可是医生告之,脑出血现象没有好转,保守治疗就是回家自己吸收。脑出血引流术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方案。我们想着父亲尽快好起来,做引流是最快的方式,加之父亲脑子不清醒,就替父亲做了决定,现在想来,我们竟然都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
手术从过程来说,不可谓不成功,但从术后恢复来说,却是一塌糊涂,父亲脑袋似乎比术前要糊涂很多。常常说有人进来了,房顶漏水了,被子湿了。两天两夜躺在床上说他的幻觉……
出院回到家,依然在他的世界里游荡,有时候说狗把墙尿湿了,有时候左手抓着自己的右手,说手里有药,不能丢了,有时候在空中抓着抓着,就似乎抓到什么东西了。父亲依然在说他自己能走,可是却离不开我们的搀扶,说他自己能记住,可是已经忘记他说过自己能记住。
父亲的身边,离不开人了。
父亲在用他自己最后的力气,护着自己最后的自尊。当然,他的奋力,却让我们觉得他不听话,让护理的难度又增大了一些。
一条鲜活生命,从呀呀学语开始,学会了生存,开始无所不能,以为任何东西都锤不扁我们,然后不知不觉,我们开始冬天怕冷,腰疼腿困,我们开始掉头发,开始起皱纹,我们开始没有力气,开始皮肤松弛,然后……我们被锤扁了。学的技能一无是处的还给了造物主,我们最后拼着力气,仅仅是要站起来,或者脱裤子,就费尽了全身力气,只为维护最后的尊严。
父亲,我的心里百味杂陈,我年少的守护者,他虚弱的想抓住一切,看着蹒跚的瘦弱背影,我却没办法帮助他,只能看着他走向越来越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