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子(上)

(一)

“样样管着我,你才是我妈!”

华二妈恶敌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态,乜斜着眼睛,狠狠跺着楼板上了楼。灯也不开,嘴里叽里咕噜,就着外面路灯的灯光摸到床边,把羽绒服狠狠砸在一旁闲置着的案板上,双脚互蹬,甩脱了鞋子,又气冲冲地扔下几句:

“你倒做得出来!叫你小舅舅照顾!你叫我咋个过意得去?!咳咳咳!”

“就照顾一个晚上而已,不咋个嘛!”

代娣低声下气,想陪笑,却笑不出来。

“如若不是你们护着两个儿子,我又何苦来头要让小舅帮忙?!”

“一得空就往曲靖跑,还落得百般不是,成了恶人!真是前世冤孽啊!”

一肚子的不满已溜到舌尖,可是看看母亲单薄的身子,她还是硬生生忍了。

只听母亲又嘀咕了一句什么,拉了被子,赌气背对着她睡下了。看着母亲决绝的背影,父亲得病以来的担忧,折腾,辛苦,和此时的委屈,如同夏季在天空酝酿了许久的乌云,凝结成倾盆大雨,就要从代娣的眼眶里喷涌欲出,可是这来势凶猛的泪水,遭到了理智这道阀门的阻拦,挤在代娣的眼眶里,一部分挤不下的,来到了胸腔,把它们都撑得生疼。她了无睡意。侧过身背对着母亲,任由泪水挤破眼眶,恣意流淌,无声啜泣。

今晚起先华二妈抵死不跟代娣来上面住。代娣一个鬼火绿,一改往日样样顺着母亲的脾性,跟仇人吵架似的大声恶气地说:

“我一有空就来照顾我爸,已经够淘神了!你再病倒,哪个来照顾你?哪个照顾我爸?后天我就收假了,我回去了你们咋个整?我姐这久医院里忙得很;两个兄弟多半又是不敢请假。到时看你们咋个整。一天就只会说“不咋个!不咋个!”,只会拖着!拖重了咋个整嘛?我爸就是个教训!你们再像这种不听招呼,我也不管了!”

见她发这么大火,华二妈终于没再接话,绷着脸不说话。见母亲气焰矮了些,代娣气也散了不少,转而向小舅求助。

乡下老家的小舅昨天转了三次车,专程来看望父亲,本是贵客。把客人变成陪护,代娣也是万不得已。

其实母亲白天就咳了一天了,可是那天代娣的确太忙了。她平时爱写点文字,偶尔投投稿,一起床就看到微信平台颜如玉的编辑姐姐催交稿件的信息。于是她登上出租屋三楼。那里目前没人租,清静,网络信号也好。她反复修改了几遍稿子,等她终于满意,把稿件发出去,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等她回来烘烘冻僵的手,准备做饭的时候,又收到学校QQ群里操作电脑改卷的老师专门@她,要她发答案。这次月考轮着她出题,负责传参考答案给电脑老师。她本已请好一个同事负责,可是同事临时又有事,帮忙的事就黄了,同事本已提前告诉过她,可是她太忙了,就忘了提前作安排。更麻烦的是,手边没有原卷,否则那也不是什么大麻烦。于是她只好联系几个要好的同事,不巧的是,时逢元旦假,她联系到的同事们有一个在度假,有一个在为女儿过生日做准备,有一个二宝生病……,联系了另外几个平时关系一般的同事,都在忙。她只好请在为女儿过生日那个把原卷拍照给她,当她一边翻手机一边做完题,终于匆匆检查了发送过去以后,已是午间一点多。由于她忙,来看望小舅的表妹只好自己亲自动手做饭招呼他们。

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又到了她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躺在阁楼上昏昏打个盹,醒来她又去了好几家药店,又去父亲曾经住院的地方咨询了好几个医生,想帮父亲找点止疼的方法或者膏药。等一切办好回去,匆匆做了晚饭吃掉,这就到了八九点钟。她才发现母亲咳得这么严重了。

去住院已来不及,小区门诊也关门了,万般无奈之下,她指望好好睡一觉至少能让母亲的咳嗽有所缓解,恢复点体力。俗话说“吃人参不如睡五更”,她认为母亲的病与连日连夜的睡不够有很大关系!

自从九月份开学她回学校上课以来,母亲一直陪护在父亲身边,都已经三四个月没有好好睡个囫囵觉了!纵使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这般长期熬夜折磨啊!何况母亲本身体质就差。所以,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让母亲好好睡一觉。

华二妈之所以累成这样,得从华二爹生病说起。

华二爹七月份查出血肌酐高达三百多,医院下了个肾损伤的结论,建议华二爹做个膀胱造瘘,帮助排尽小便,阻止肌酐继续升高,可是华二爹不知道肌酐继续升高的严重后果,坚决不做造瘘,嫌丢人,住了几天院,拔了尿管,潇洒地出院回家。回去没多久,吃嘛嘛不香,更觉浑身无力,据华二妈补充,小便也浓得像香油珠子,只好于八月初再次入院。入院后一检查,血肌酐飙升到一千多!毫无悬念,也毫无余地,尿毒症了!

本来得了这个病,及早做好心理准备和透析准备,病情也可以稳定十年八年。可还是由于代娣一家对这个病的无知,加上华二爹的固执,代娣姐弟又不忍心把病情跟他完全说破。所以走一步算一步,首先在市医院做了临时管,半个多月时间,插临时管的地方发炎,产生血栓,做不了透析了。这才于九月份匆匆转到省医院打算造血管瘘,由于血管不好,只能选择做人工血管,花了将近两万的高价,做了最好的人工管。做了人工管后,遵照医嘱养了一个月,这才进入门诊规律性透析,一周三次,平时隔天一次,周日休息。

本来走到这一步,接下来按照医院规定定期透析,华家二老也可以互相陪伴,脱离辛苦了一辈子的土地,在大城市享几年清福。按着这个思路,代娣跟姐弟们商量后,在父亲从省城大医院出院的当天,就在市医院附近租了点房。为了方便,租的是一个靠近水果市场和菜市场的小区。由于父母都上了年纪,父亲又病着,走路都颤巍巍的,所以只能选择一楼。但时间仓促,只找得一间有三级台阶,附带阁楼的单间。这就是今晚代娣和华二妈住的上面。

在出租屋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刚刚把一切用具采买齐全,华二爹做人工管的地方鼓起碗大一个疤,只好又回到省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一切处理好了,这才又回到出租屋,等着一周三次的门诊透析。

回来的头天,天气晴好,华二爹感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便和老伴在出租屋周围转了很远,又围着小区周围的一座豪华大厦走了几圈,华二爹还由着性子,像孩童般上上下下楼梯好几趟,还与门前的一个下棋的雕像老头对话,说这步该怎么走,下一步该怎么走。走不动了,随性在石凳上坐半天。或许正如俗话说的“人狂有祸”,那天晚上,华二爹夜里突然感觉腰腿酸疼,疼得无法入睡。后来连续两天也是如此,起先老两口还以为是走累了,像以前一样休养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这疼痛正如雪上加霜,让华二爹受尽了非人可忍的折磨。

疼了两三天,疼痛不但不减,还有加重的趋势,老两口终于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打电话告诉代娣,接到电话正上课的代娣,也不懂这疼痛到底是什么原因,也没预感到有多严重,会造成什么后果,但还是立刻请了假来把父亲再次送进医院。

原以为医院能处理一切问题。

可是,因为华二爹是尿毒症患者,所有的医院,拒绝为他做针灸理疗,说会耗气,或者会造成其他器官的伤害。

代娣把这情况告诉她姐弟,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大家心里有个声音:送父亲去更好的医院看看!但经过多方打听,得到的结果都说大医院对此也毫无良策,只能用中医保守治疗,但效果还得看个人情况。这些说法为他们没有采取行动提供了借口,和给了某种心理安慰。其实都是钱的问题。姐弟几个枉自背着大学生的名,却都靠低廉的工资吃饭,又都有还贷压力。几次入院已让他们耗光积蓄,甚至负债累累,嘉福媳妇朱梅已经再次用离婚来威胁过嘉福了,嘉贵媳妇侯玲则对嘉贵更加冷若冰霜。如若现在再去北京上海,不但压力山大,更担心空跑一场。调查了解到的答案中,对尿毒症患者的腰腿疼痛根本没有肯定的治疗方案,所以,他们就都默默接受了无法医治的现实,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输点液,买点膏药,按华二爹的要求去山上找来草药。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几十个日日夜夜,华二爹就清熬熬地睁着眼睛,忍受着疼痛,靠在手机上搜看电视剧打发时间。他熬过一个个疼痛的夜晚后,又迎来一个个依旧疼痛的白天。正如一架已经漏油的机器,却还在不停地高速运转。华二爹的元气,终于被一个个疼痛的白天黑夜默默地耗光殆尽,他终于连路都走不动了!

华二爹已经爬不上那三级台阶了。

所以在元旦前夕,利用月考时间抽空上来照顾父亲的代娣,又在原来那栋楼下面,隔了两栋楼的地势相对低矮的地方,找到了另一间平坦也带阁楼的单间,没有上面宽敞,但没有台阶。那就是今晚华二爹和代娣小舅住的下面。由于原房东不退租不退钱,所以他们只好两处都住着。

自从搬进下面,华二爹就白天黑夜都离不开人服侍了。华二妈每天24小时时刻陪伴在侧,早已累得只剩半条命了。现在天气骤变,又引起严重咳嗽,怎叫代娣不着急!像照顾一般病人那样,做做吃,递递水,到点喂喂药,也不至于怎么劳累。可是华二爹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要命的是,由于疼痛,他每每睡不到半小时,疼得睡不动了,就要扶起来坐坐,坐不上十分钟,又要扶他躺下,躺下十多分钟,又要帮他推了侧卧,侧卧一会儿,又要平躺,又要起来……就这样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华二妈的一个白天黑夜就被这样折腾完了。她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更别说充足的睡眠。

万一要解手,那就更费力了。华二妈先要矮下身子凑近老伴,让华二爹抱住她的肩膀,这才能慢慢坐起身子,再一点点挪到床边,等华二妈帮他穿上拖鞋,他才能扭过身子,扶着沙发靠背,一点点挪向坐便椅。本来把坐便椅放在床边可以省事很多,可是瓷砖地板太滑,根本耐不住华二爹哪怕是扶一下,就别说支撑着整个身子坐上去解手了。所以只能把坐便椅支固在门后面形成的夹角,和沙发的一头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沙发是代娣在网购的,本来说买给父亲在床上坐腻了时换过来在沙发上靠靠养养腰,可是现在沙发也被改变了用途,成了扶手了。

华二爹已经好几天没解手了,长期卧病在床,没有活动量,吃又吃得少,蔬菜水果他既不爱吃也不能多吃,华二妈勉强夹点在他碗里,他还一副愣睁虎眼要发火的样子。偏食的后果就是连续几天解不出大便。偶尔有点便意的时候,等憋着慢慢挪到坐便椅边,等老伴在椅子边缘垫上毛巾,再帮他拉下裤子,再慢慢移动身子坐上去,便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有时几天解不出来,用点通便药又造成大便失禁,一拉开裤子就喷得老伴满身满手、沙发、坐便椅到处都是;有时候折腾半天,终于坐上坐便椅,脱了裤子,却只放出个屁。

华二妈就是这样累垮的,在寒冷的夜里不断地起起睡睡冻病的。代娣几次说替换她几个晚上,她说姑娘照顾父亲始终不方便。她说她支撑得住。可是,她怎么骗得了代娣!她那深陷的撮在一起的眼眶,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和越来越加剧的咳嗽,哪一样不是明显显地刺痛着代娣的眼睛,和她眼睛后面的心脏!代娣知道母亲是不忍心让她去受那份苦那份罪,所以她心里就更疼了。眼看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自己又拗不过母亲,她只能昧着良心心急如焚。再说有时她在一旁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副别扭的样子,总找借口把她支开才解得出来,她也就有几分心安理得地每晚去上边的阁楼上睡觉,把夜里照顾病人的艰苦重担一直扔给母亲。

现在小舅来了,这不是上帝派来的救星吗?如果小舅不来,她还左右为难,既不能扔下父亲不管,又不能顾全母亲,又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想打电话喊两个兄弟来,父母不让不算,还常常伴随一阵唉声叹气。他们的唉声叹气和唉声叹气后的成默不语的原因,代娣心知肚明。

棋局一直僵着。现在小舅来了,棋局活了。母亲应该没有那么多借口了吧?小舅虽然不会那么乐意,但就辛苦一晚,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所以她今晚必须跟父母强硬一回,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来实现一次她心疼母亲的愿望。

要说小舅来的也真不是时候。他刚到的那晚,也就是2019年的新年伊始,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虽然城市只是雪的旅店,雪只是城市的过客,天一亮雪就匆匆溜走了,只在车顶墙角留下一点点来过的痕迹。可是这个过客跟当年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离开时总要带走很多东西,留下很多东西。几乎比人民币还受文艺青年欢迎的雪,带走了冬日里仅存的温暖,留下了刺骨寒冷,和体弱者的病痛。母亲不幸成为这些病痛中的一员。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眼看就要发展成为一个大麻烦。所以晚饭时候,代娣先是提出说自己今晚服侍父亲,给母亲上去小阁楼休息。可是母亲一如既往地百般阻拦,还狡辩说自己的咳嗽是小问题,吃点药就好了。代娣早料到这场谈判不容易,耐着性子说了软话,讲了一屋子道理,母亲还是不同意去休息。代娣终于发了火,气冲冲的母亲才闭了嘴。

见母亲气焰萎下去之后,代娣心想在一旁看戏的小舅应该有一点心里准备了,于是她就用十分为难的语气,跟小舅舅商量,麻烦他照顾父亲一晚。小舅听她说到一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还说休息了一天他已经不累了,完全可以帮着照顾一晚。说完还反过来劝慰母亲说:

“老姐姐啊!我看着你也累不动了,你就跟代娣上去好好休息一晚,我明天白天好好补补瞌睡就好了。”

华二妈连忙说:

“哎呀小留啊!这种咋个要得?你来看你大姐夫就是多大的人情,怎么还能要你熬夜照顾他呢?!你天天在外打工,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怎么能再让那么辛苦?”回头又恶敌敌地用刀子般的目光刮了代娣一眼,

“你小老二,亏你说得出口!”

“……”

“就这种了,老姐姐!时间也差不多了,快上去休息!”说完又转向代娣到,

“小二,改天你们姊妹几个好好商量下,怎么安排。就你妈一个人照顾,光白天还不咋个,夜里像这种,一个人咋个耐得住?”

代娣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明天就给他们打电话。她心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两个兄弟装聋做哑,父母又不让她打电话,她有什么办法啊?

在代娣小舅的再三催促下,华二妈终于极不情愿地跟着代娣来上面。可她一路上一脸不是一脸,丧赳赳地不理代娣。等穿过两栋林立的大楼,终于进了屋,上楼梯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忍了许久的冰刀般的语言毫不留情朝代娣发射过来。倒像是代娣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似的。

要不是父亲得了这病,她又心疼母亲,她自己又束手无策,她怎么犯得上欠小舅那么大一个人情?她怎么又会朝母亲说那么重的话,发那么大的火?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呃咳——”

淌了一阵眼泪,代娣心里稍感滑刷,正要朦胧入睡,突然华二妈一阵猛咳。把她的睡意赶得无影无踪。那咳像是撕扯破布,非常用力,却扯不断,扯半天,力道不够,痰终是没咳出来,却开始赫哧赫哧喘上了。

还说好点了!这叫什么好点了?代娣心里又生出一股因为心痛无奈而演变出来的气。

代娣感觉这些年越来越听不懂父母的语言了。粗心大意大脑不会转弯的她,稍不用心就被父母的轻描淡写的话语欺骗。比如今年,她每次打电话回去,母亲都会告诉她,他们好着呢!今天又在哪块地栽辣子了,明天又要去哪块地种玉米了,说得他们跟家里的老黄牛一样强壮。可是,现在父亲却因为尿毒症住院了!

再比如去年。

去年暑假代娣回家给母亲过生日,那时她就发现父亲胃口不好,浑身无力,眼角一直有白眼屎,看着像是感冒,又像是心火太旺。当时焕娣和她都提出带父亲去做个检查,可是一辈子好强的华二爹,不相信他的身体会有什么不妥。还安慰她们说他是土命,夏天水旺,水土相克,过了夏天就好了,又保证说他会从代娣买给他的中草药书上翻对症的草药,去山上找了挖来调理,最后还提供佐证,说他的痛风就是靠擦草药稳着不再疼了的。见父亲说得有理有据,她们就顺着他,没再坚持。后来他们又各自忙于自己的生活,以为父亲已经好了,没太在意。到今年发现父亲再次表现出浑身无力,却已晚了!父亲的病就是因为他骗了她们姐妹俩才拖重的。父母编些好听的话骗他们,她们却本着孝顺的原则,睁着眼睛让他们骗,一味顺着他们,谁知道父母善意的欺骗,和她们一味的顺从,却酿成了如今无法挽回的病痛。

再如今晚,明明咳得心都要扯出来了,还说好点了!

所以,她决定,从今往后,关乎健康的问题,她不再顺着,不再妥协。并不是一味地顺着才叫孝顺。就算以后背了忤逆的罪名,为了父母的健康,她也不惜做一个忤逆的姑娘。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的妈呀!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呢?你不爱惜自己谁爱惜你啊!代娣有些恼怒地爬起来,起身过去帮母亲轻轻拍拍胸脯,又拍拍脊背,又揉揉肩膀揉揉太阳穴,手忙脚乱地想让母亲好受点。母亲终于缓过气来,边指了指她的床示意她过去睡,边轻轻歪朝一边躺下了。

咳嗽似乎耗尽了母亲的力气,很快又传来母亲带着喉音的呼吸。看这架势,明天得去住院啊!明天又将是必须拿出百倍战斗精神的一天。代娣不敢再胡思乱想。可是,当她决定收心睡觉,才发现寒意一阵阵袭来,脊背一阵阵发冷,脚也冷唧唧的,像是结了冰。

代娣一直怕冷,今年越发冷不得了。自从过了四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虽然她每天都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路上,可是终究岁月不饶人呐!谁说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若没有强健的体魄,若没有家人的平安健康,就算你心里天天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你也会表现得郁郁寡欢,或者对什么都兴味索然,对生活失去激情和感知乐趣的能力。就拿昨夜降的这场瑞雪来说吧。早上还没起床,代娣就看到朋友圈里各种雀跃各种摆拍各种晒。可是这些丝毫没引起代娣半分激动和羡慕。她并不是缺乏情趣和激情的人,想去年那场大雪,她也曾在雪地上疯跑,和朋友在文笔公园的小树林里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各种玩各种拍,留下了许多经典瞬间;可是如今她对这场似乎象征纯洁美好的雪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她的冷淡不是因为城里的雪下的不够意思。她是一个善于发现美好的人,也是一个十足的拍客,就算是一个雨滴,她都能发现它的亮点,留下它美丽的瞬间。让她郁郁寡欢的是父母的身体。骤降的气温已使母亲咳嗽加剧,她更担心父亲夜里的起起坐坐,万一着了凉引起并发症……

她那年轻肥壮的身体,再次感到阵阵寒意袭来,鼻子酸冲了几次,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那滋味难受极了,感觉像是被人吊到半空,正需要一股力量把她推到更高处,那股力量却突然不见了,整个人就那样无依无靠地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这是鼻炎加重的症状。此时听着母亲咳个不止,她自己又脚僵背凉,无边的寒冷使她愈发清醒,也更加担忧父母的病情。到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中年,父母的健康,是心里最大的隐痛,在这黑不溜秋冷不拉几的雪来过的夜,这痛就越发明显了。使她疼痛的,除了父母的健康问题,还有伴随而来的留在记忆里的一些无法抹去的回忆,那些回忆,就如同腰椎里增生的骨质和骨刺,平时看着好好的,却时不时会让你痛几下。按摩按摩,调理调理,就又不痛了。等你忘了它们的存在,不小心碰到它,它又会毫不留情地弄痛你。尤其当这些疼痛来自于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时,疼痛就更甚了。华二妈就常常把最懂她辛苦,也最疼惜她的身体的代娣弄疼。

华二妈本来身体就不好,年轻时上山拉柴,下田犁地,落下了一身的病。自从华二爹进入门诊透析后,她的负担也加重了。住处虽离医院不远,却要过几处红绿灯,来回又是上坡下坎的,推一个来回代娣都差点要虚脱,虽说代娣一有空就上来照顾,可她也只能在周末或者学校没事的时候才来,姐姐焕娣也是偶尔抽空来一晚上,打个蘸水就又忙回去上班。两个弟弟,一般要在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来一下。所有的重担,其实一直是母亲在担。

刚开始母亲还吃得消,可是,一个本就腰椎颈椎有问题的人,隔天就要推着轮椅上上下下,还要照顾病人的饮食起居,身体怎么受得了?加之季节更替,冬天来临,流感病毒开始猖狂肆虐,寒风冷雨也已大肆入侵,本就体弱多病抵抗力差的母亲,这些年一直患有肺气肿和甲状腺肿大两个慢性病的母亲,瑟瑟如秋风中的黄叶,在猛烈的风雨中苦苦强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明天必须带母亲去看医生!此时必须睡觉了。到了这个年龄,没时间多愁善感,自己必须做个铁人。代娣轻手轻脚起来上了一次厕所,她有个习惯,睡不着的时候,起来上个厕所,回去往往就能睡着。她把母亲刚才扔在案板上的羽绒服加盖在母亲被子上面,她自己也穿上了白天穿的,刚才才脱下的羽绒服躺下,这才感觉有些暖和,母亲似乎也没再频繁咳嗽,她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二)

叮铃铃!代娣正做着一个有关风花雪月的美梦,闹铃响了!她极不情愿的扭身拿了手机,按了闹铃。眯着眼睛瞟了一眼,哎!怎么就七点了?脑袋昏沉沉的,她任性地躺着,根本不想一骨碌翻起来。

“今天你爸爸要做透析!你小舅要回去,你要送他坐公交车!快点起…………咳咳咳床了……咳咳咳!!”

母亲在旁边催促,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是了是了!起了!还有要送你去医院呢!”

有那么多事等着,睡又睡不够,她心里十分窝火!狗日的中年,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把她裹挟到一地鸡毛之境。这种时候,两个弟弟轮着来顶替一下母亲照顾一下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也是最恰当的:方便,又身强力壮,不至于轻易病倒。她一个姑娘,实有诸多不便,再说,她已趁学校组织月考的机会,请人代考,这不又来了快一个星期了。她觉得除了母亲,照顾父亲最多最辛苦的就是她。更让人无奈的是,经期又快到了。每次月经她都差不多要疼死一次,上高中大学时就疼死过几次了,本想好好去做做艾灸,据说可以缓解疼痛,长期坚持还有望治愈。无奈她根本没有时间,周末闲暇全用来照顾父亲了。经期那几天自身难保的她,月经一来,也就无力再照顾父母了,她必须得逃回家里休息,拖着病体上课。她走了谁来接班呢?她决定煮早点时暗示一下二老,看他们会不会主动叫大弟或小弟来。

边寻思着边胡乱穿好衣服,小跑着追上了已经气呼呼提前走人的母亲。

到了下边,轻轻打开门,只见小舅随便盖了点毛毯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睡得正沉。父亲也闭着眼睛,但感觉他并没有睡熟。以前父亲睡着时会有很大的鼾声,现在却连讲话都要她凑近了才听得见。她心里又是一阵紧缩。可怜的父亲,不知还能熬多久?真的该是两个弟弟轮流来照顾照顾的时候了。她憋着一肚子闷气,开始准备早点。母亲则一边换着炉火里的碳,边嗫喏道:

“老二啊!要么我不去医院了,你昨天买来的药好,我吃了咳得出痰来了,咳得出痰来就不怕了!咳咳咳!啊噗!”

代娣生气地回过头。

“不行!你又不是铁打的!不能再拖了……怎么?你痰咋个是红色的?”

代娣边说边急忙凑过来,只见垃圾桶里有一团醒目刺眼的鲜血!

“啥?红色的?怪不得胸脯子有点疼……”

“爸!我妈痰里有血!!!”

代娣看向父亲,希望像以往一样从父亲那里得到强有力的依靠,和无穷的力量,还有明确的指示。

只见父亲用那只装着人工血管的手,撑着床要起来——医生交代过那只手不能用力——只见父亲挣扎了一下,可能是突然想起来不能用这只手使力,忙放弃努力,又歪朝另外一边,换另一只手撑着想立起来,代娣赶忙过去托着父亲的后脑勺。在她的帮助下,父亲终于欠起了身子。他拿起老年机翻了起来,老年机大声报着他翻出来的每一个电话号码。

“13732……”

老年机声音很大,很吵,尤其是此时。

“你给可以消停一下?还有心肠翻手机?你翻了做什么嘛?!”

母亲哭丧着脸带着哭腔朝父亲怒喝。

代娣本想听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办,见父亲翻号码,心想父亲终于要开口让两个弟弟来了!她满怀期待地等着。

“嘉福啊!在上班嘎?……哦……么朱梅和刚刚给好?……哦……嗯……嗯……嗯……我好多了,你别挂着!都好都好!……嗯!嗯!你二姐在!……那就这样了,就不说了噶。”

“爸!你到底说些啥啊?啥叫好多了啊?!啥叫都好啊?!啥叫你二姐在啊?!”

父亲脸背朝一边,不理会代娣的机关枪。

代娣又急又气,却又不敢再朝父亲发火。母亲的病情耽搁不起!痰里有血!

痰里有血啊!!!

大学时,男朋友每次见她口里吐出血痰,就会问她:是从胸腔里吐出来的,还是鼻腔里吸出来的?她说是从鼻腔里,男朋友又说,那倒不咋个。要是从胸腔里出来的,就麻烦了。他母亲当年得肺癌,就是痰里有血。!

现在母亲痰里有血!

皇天啊!你怎么能这样!老娘啊!你怎么能痰里有血!

代娣眼里憋着泪。胡乱收了点洗漱用具,喊着母亲匆匆朝医院赶去。母亲也是吓着了,终于不再跟她争论,顺从地小跑着跟在后面,边跑边咳,又吐了一口血痰。代娣本想拦张出租车,可是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里都有客,他们边走边拦。三拦两不拦,已到了门诊大楼。早点一是顾不上吃,二也担心母亲要做检查不能吃东西,就索性连代娣也不吃了。在门诊大楼挂了专家号,专家一听痰里有血,立刻打电话给住院部联系床位,好在刚好有人出院,于是代娣又拉着母亲匆匆赶到住院部27楼老年病科。办了入院登记,又陪着母亲做了肺活量等各种检查,预约好B超检查和CT检查,带母亲到病房住下,已是十一点过了。虽然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主管护士还特别强调她母亲是特级护理,必须24小时有亲人陪护。可是住在出租屋里的父亲或许还等着她送早点呢,她跟护士说了情况,又是求情,又是保证,护士终于同意她回去,并告诫她立刻赶回来。

一路小跑,在路上她买了两个平生最不爱吃的花卷,边走边吞,路边常卖稀饭那家稀饭也卖完了,父亲的早餐只能省了,昨天炖的排骨炖藕还多,冷饭也有,回去很快就可以做熟,再说外面的又不放心,小舅昨晚就说今天要回去,不知走了没有,要是没走就好了。边想边一路小跑,转眼就到了下边的出租屋。

推开门,一股屎臭味扑鼻而来,父亲正歪朝一边用餐巾纸困难地擦着屁股,见她进来,匆忙往上拉裤子。

代娣在门口愣了一秒钟,立刻拿抹布匆匆擦了抹在床单上的稀便,又将床单抽了起来擦了擦父亲衣服上裤子上的粪便。三下五除二擦得差不多了,帮着父亲挪朝一边铺上干净的床单,又挪朝另外一边把另一面床单拉平,又扔了一条内裤和跑裤给父亲,拉上帘子,收了脏床单,扔了抹布,用肥皂在水管上认真洗了手,代娣这才插上插座,设置好炖锅的加热程序,又把电饭煲里的冷饭翻了翻,加了点水,插上电,这才开始坐下来捡菜洗菜。她这才想起来问父亲小舅的下落。

原来小舅今天要赶回老家帮忙,睡醒后帮父亲买了早点,就匆匆赶去坐车了。也是没走多久。小舅刚走几分钟,父亲突然有便意,但没人帮忙,折腾半天,还不等立起身,就控制不住了,这才抹得一床都是。

代娣的气又被逗起。

“爸爸,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代娣欲言又止。

“代娣啊!你别生气!你听我说,你两个弟弟家,生活稍微差点,你们要多体谅。你大兄弟家,他一个人苦了养着三个人,负担重;你小弟,在家又做不了主。我也知道,我的病,本来不该你家姊妹两个操大头,也不是我不心疼你们,可是我更操心他们啊!自古以来,父母都是这样,哪家紧点,就只会顾着那家。以前,你公公奶奶也是顾着你小叔家多点。你外公外婆也一样,只会挂着你大舅家。”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华二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颤巍巍够过杯子喝了口水,又继续说到:

“现在国家搞扶贫,也是一个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论姑娘儿子,不困贫富,都在父母心里挂着。国家大政方针都能同情弱者,照顾弱者,你们是一奶同胞的姐弟,怎么不能互相体谅点呢!我病也成这样了,经济上已经加重了他们的负担,我不能再瓜累他们,败了他们的家啊!”

说着说着,只见父亲手处着床沿,身子晃动,像是要歪倒的样子,代娣吓得立刻扔下手里的小菜,跑过去扶住父亲。

“爸爸!你别吓我!可是……爸!”

她心里很痛,痛得很复杂。她边双手扶着父亲,边哭喊着跪在床上。

“别担心,你扶我躺下!缓缓就好了。我知道,你最辛苦,也花了不少钱。但如果心里有疙瘩,你就更苦了,你好好想想吧!”

原来父亲知道她最辛苦;原来父亲也知道他们的做法有偏私;原来父亲是怕自己的病拖累两个儿子,害得他们离婚。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眼下她该怎么办呢?她真的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啊。

刚才父亲摇摇欲坠的情形,母亲破罐子破摔的德性,无一不紧紧撕扯着代娣的心。见父亲闭目养神,她擦干眼泪,轻轻帮父亲捂好被角,

打开电磁炉,简单吵了两个小菜,摆好桌子,扶父亲坐起来吃了,拿出饭盒在水管上冲了一下,匆匆舀了一份饭菜给母亲,自己三口并做两口吞了几口饭,收了碗筷,拉出轮椅,刹好刹车,扶父亲坐好,盖上薄毛毯,把饭盒挂在轮椅上固定好,又拉开刹车,匆匆推着父亲朝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三楼透析室,正是交接班时间,透析室门口挤满了上一批下机要出来的人和下一批等着要上机的人,代娣见一时轮不到父亲,就把父亲推到透析室门口的一个角落,刹好刹车,叫他就在一边等着,她先送饭去给母亲。父亲点点头。代娣这才小跑着来等电梯,正是吃饭高峰,电梯上下运行的比其他时间都慢,似乎每一层都要停,要不是母亲的病房在27

楼,代娣爬几层也就算了,可是她精力有限只得心急如焚地耐着性子等着。终于到了,电梯里却已挤得差不多要超重了。她勉强站上去,电梯叫了两声,电梯里的人多不高兴地嚷到,不会等下一趟噶!都要超重了。她连声告饶“两个老人住院两处跑,多多担待!多多担待!”她这一告饶,电梯里才安静下来,半天不动的电梯也似听懂了似的,关了门咣咣咣运行起来。

到了27楼母亲的病房,代娣见母亲眯着眼睛,嘴里噗噜噗噜吹着气,以为她睡着了,犹豫了一下,不忍心叫醒母亲。低声跟同病房的人说,等母亲睡醒请她们提醒一下母亲吃饭,没想到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睛,不高兴地道:

“闭着眼睛么就说睡着了,我哪里睡得着嘛!”

代娣一看母亲醒了连忙拉起床两侧的护栏,支好餐板,正打算下去看父亲,华二妈见她要走,又生气地说:“打起那么多饭,我哪里吃得完嘛!我再扒两嘴你把碗带下去了,省得左跑右跑的!”

代娣只好等着。母亲果真只吃了三分之二就不吃了。代娣随便收好了碗筷,又匆匆跑去按了电梯。又是一阵好等,电梯终于到了,快要到三楼时,父亲打来电话,催她快点,轮到他了。

电梯刚一停下打开门,代娣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透析室,果然只有父亲一个人在等了。代娣赶忙拿出鞋套套好,提起刹车,把父亲推进透析室。又退到一旁等着医生戳针,给爸爸上机。等了一阵,医生终于做好一切上机程序,代娣跟父亲打了声招呼说上去看看母亲,护士见她要走,连忙拦住说,他们人手不够,她父亲年纪有点大,要她在旁边看着。代娣只好乖乖陪在一旁,随时关注着父亲的透析情况。透析要做四个小时,代娣坐着坐着差点困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看看父亲这边一切稳定,父亲也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代娣跟护士打了招呼,护士见华二爹血压心率一切正常,才同意代娣出去。

轻手轻脚走出透析室。来到医院正对着寥廓山这面。透过窗玻璃,寥廓山景色一目了然。昨天来势汹汹的雪,只一天之间就冰雪消融,去的几乎无影无踪。雪只不过是城市的过客,不像在乡间那般住的长久,就像他们一家,此时为了父亲的病,来这方寸之地求得狭窄的容身之地,能在这城市的角落里呆多久呢?

看看父亲日间瘦弱变形的面容,代娣深深叹了口气?还能熬多久呢?可怜的父亲!

突然,一股巨大的悲怆之情袭击了代娣。相对于冷寂寂沉默不语的大地,人何尝不是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冬雪!

人只不过是一个天地的过客,谁又能熬得过光阴,躲得过生死无常!略微不同的只不过是谁走的早点,谁走的迟点;谁在人世的这一遭过的好点,过的差点。如果过的好点,那就认真享受每一个还能醒来的日子,如果遭受痛苦折磨,早点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虽然想到父亲可能熬不了多久,她就眼泪止不住地流,可看着父亲每日每夜疼得睡不着觉,只有感觉不到疼才是唯一的解脱,她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振作起来吧!让父亲最后的日子少受些折磨,是她这个子女唯一能做的努力。坚强!加油!

此时正值正午,雪过初晴,寥廓山景色如洗。近处房顶上的小降雪留下的残雪,正被太阳一点点消融,化成雨水一滴滴落下,太阳把光柱投在雨滴上,投在花台上那些被雨水冲洗得泛着亮光的绿色植物上,分外清新。万物沐浴着阳光,世界一片祥和安宁,透过窗玻璃刮进来的一丝丝冷风,使代娣赶到一阵阵寒冷。

没时间欣赏美景,代娣先打了个电话给小弟嘉贵。天天玩手机的嘉贵,对她们在群里发的信息几乎不闻不问,所以代娣只好打电话给他。

打通电话后,嘉贵嗯了一句,连二姐都没喊一声。代娣一听他那口气,心里又腾起一股无名火。她开门见山地说了现在的情况。代娣故意夸重了父母的病情,看他听了会不会急着赶过来。没想到嘉贵哎了一声,半天不发一言。代娣没好气地直面火枪问到:

“给有时间么过来替我几天。我身体熬不得了。”

“我前几天才请假回来办贷款装修房子,侯玲说要赶着在年前装修好。不贷款她就要离婚!我也没办法。”

“你这辈子么就认得你这个媳妇了!”

嘉贵又一阵默不作声,代娣无奈,只得又强压怒火,问他何时能来,嘉贵支支吾吾说怕要再过两个星期才能再请假。

代娣直接挂了电话。

平复了半天情绪,代娣拨通了焕娣的电话。

“姐,爸爸起都起不来了,妈妈今早咳嗽痰里有血,我已经送去住院了。我月经也要来了。爸爸妈妈这里咋个整?”

“咋那么严重啊!么还能咋个整啊!我只有再来抵着这几天,等你放假就好了。你大姐夫也要回来了,到时候给他来照顾两天。我这里越到年底越忙。多少表册等着录了上交!这几个月天天跑,工资也才整得一两千块。这日子要咋个过啊!”

姐边敲着键盘,边数落着她的无奈。

“我还不是一样。9月份爸爸手术那次我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平时也是一有空就往爸妈这里跑,学生也放了乱麻麻的。领导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是多大的意见!”

“是了嘛!……华医生,针水完了,请过来拔一下针……好!来了!”

过了两三分钟,电话里才又传来焕娣的声音:

“你听听嘛,一天忙死了!这个瞎瞎工作!表是表录不完,还要随时跑去开处方、拿药、打针、输液,哪样离得开这双手啊!”

“是啊!姐!你那边忙着,爸爸做着透析,我回去看看,如果他这里没什么,我还要去27楼看看妈妈。就不多说了。要不这样,你是个大的,你跟两个兄弟把话说开,就说轮着来照顾,姐弟四家一家一个星期,轮着哪个那个来。不攀说像别家一样,老人病了全部儿子操心,可是他们也不能全靠着我们两个啊!”

“算了,东一个西一个的,万一下雪下零,交通阻塞了咋个整?再说,你给还记得今年过年的情形啊?我怕说了也怕是白说。万一定在那里,到时候他们又不来,给是放了给两个老人没人管?”

“也是啊!”

“嘉福也可怜啊!媳妇又是那样蛮横不讲理,现在爸爸得这病,更难整了。前几天他媳妇还发信息给我说要我做个见证,她们要离婚。嘉贵又一贯那样闷声不透气,怕媳妇。我们就别指望他们了!就我来算了,耐着给领导说两句,他也不至于开除我。”

“那好嘛!只能辛苦你了。刚才我打电话,嘉贵说他要两个星期后才可以来。我这里你说万不得已叫我请假也可以,可是肚子疼没有办法啊!一疼起来我都指望别人照顾呢!”

“是了,我吃了饭坐班车上来。”

跟焕娣通了电话后,代娣心里有了着落,却也五味杂呈,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姐的感染正在慢慢强大起来。人在只能选择接受现状的时候,其实心胸就在成长变大,开始容纳更多东西。而当容纳变成悦纳的时候,就已完成了一次修行,父亲有父亲的顾虑,他不能害了他两个儿子;姐有姐的考虑,如果他们硬下心来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不管,她们也没有办法。内向的小弟一辈子就喜欢过他媳妇一个女人,你说真逼了离掉,还不恨她们一辈子?大弟一个人上班,微薄的工资要还房贷,还要养活想过贵族生活的母子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啊!算来算去就是她有周末有两个假期,算不错的了!

代娣边想着边走进透析室,见父亲肩膀盖不着,过去拉了拉被子,父亲睁开了眼睛,说他腰椎又疼了,代娣折了围巾给他在疼的地方垫上,华二爹说好受点了,叫她去看看她母亲。代娣告辞了父亲,一转身母亲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走进了透析室。她说她不放心,下来看看。代娣怪她自己都病了住院了还顾着这个顾着那个,当心凉着,又问她护士同意了吗?她说她是偷偷跑下来的。说话间有一阵猛咳,又吐出一口血痰。代娣说你看也看了,好不好的,快回去了,我送你上去,我爸正说叫我上去看看你。代娣心想,吵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现在生病了倒会互相挂着了。

来来回回一耽搁,透析时间差不多也到了。结半小时左右的下机手续,按压伤口等等,等代娣再次推着父亲走出透析室,已到晚饭时分。又是一阵脚不落地的忙碌,当她再次从医院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她觉得她就要虚脱了,坚持着洗了两顿饭攒起来的碗,又给父亲冲了袋红枣藕粉,代娣终于可以把疲惫的身体朝床上一扔,结束了一天的战斗。

第二天,焕娣下了班才开着车匆匆赶来,代娣本打算坐最后一趟顺风车回去,无奈姐姐不到她也不能先走,只得临时请了早上的假,第二天去赶下午的课。焕娣在了两天,她男人才终于从外地赶回来接了她的班,接了四天班后,代娣在矿山救护队上班的男人终于轮到备班,可以来接班了。华二爹那几天肠胃一直不好,大便失禁,两个姑爷不但两边忙着送饭,还都亲自领教了他的“一泄涂地”。大姑爷给他买了条新内裤,扔了弄脏的那条,二姑爷则老老实实地把那沾满污秽的内裤洗了,拿在太阳底下晒了。当代娣在电话中听自己的男人说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多年淤积的冰雪开始一点点融化了,她也知道,此生不能有半分其他心思了,不管欣不欣赏自己的男人,这一次的情,她得用死心塌地一辈子来还了。

终于轮到周末,代娣又来了三天,接着代娣走时,嘉福终于攒得三天假期,来照顾了两天快要康复出院的华二妈。

眼看医院规定的两周的住院期限已到,焕娣又来接班,焕娣把代娣买了放在微型冰箱里未吃完的瘦肉拿给嘉福带回去吃,这事是母亲告诉代娣的。她听后对弟弟有一丝不屑,对姐姐却又多了一份尊重。她觉得姐终究比她大度,比她细心,更比她善良。而两个弟弟来得太少,她心里本就有气,所以她决不会想到像姐姐那么做,想到了或许她也不愿那么做。她心疼父母,为了父母,必要时她觉得她可以放弃工作来照顾,大不了从头开始。就比如这次,母亲住院的费用三千块是她刷信用卡付的,住院期间母亲左叮嘱右叮咛,叫她不要去群里说平均分住院费,等她出院她取医保卡上的还她。母亲卡上总共就只有五千块钱,现在母亲照顾父亲,吃住医用全部要花钱,除了偶有亲朋给个三五百元,姐姐给过几百块,和医保卡上那区区五千,够她咋用?所以,代娣咬咬牙就认了,既然母亲不想让他们姐弟分摊,她就只有认着了,她怎么可能要母亲还她钱?所以,内心里,对两个弟弟的装聋作哑,捏捏诺诺,代娣心里窝着气。但对父母,她觉得花多少她都是不会犹豫的,所以,没过几天,她的气又被忘了,因为有好消息让她高兴。那就是母亲的病情。

当华二妈住了两个星期后,痰里没有血丝了,本来医生说可以再多住一两天,但华二妈放心不下老伴,强烈要求出院。医生乐得成全,本来秋冬季节医院就人满为患。所以主治医生叮嘱华二妈继续服药,同意了她的出院要求。是焕娣来办的出院,只有星期一才能办出院,所以每次出院几乎都是焕娣来办。当姐在电话里告诉代娣母亲的病是点小毛病的时候,她高兴得都有些傻了,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这些天她的眼眶一直在经受这种锻炼:眼泪随时想跑出来,可是环境又不让它们随心所欲。周末她带母亲去市医院检查甲状腺的问题后,市医院也推翻了中医院的结论,说根据各种指标,是癌的可能性不大。那时她的眼泪就跑出来一次了。现在肺上的问题也排除了,正在上课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一直铺天盖地压在头顶的乌云,立时散去一半,生活里再次有阳光照进来。

可是,正如阳光永远只能直射一个半球一样,代娣的世界里还有另一半阴影,那就是父亲的病。父亲的病在加重。腰腿一直疼得睡不着觉,夜里一会起来坐着,一会又坐不动了要躺着,饭量也在剧减,别说走路了,起欠都成问题,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

就连毫不懂中医的人都听得出来,那是中气严重不足的表现。

华二爹说他要上省城医治。他说上去医术也好点,最主要是哥俩家在省城,上去了他们照顾他就方便多了。代娣觉得父亲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她又有新的担心。父亲的身体状态这么差,怎样去省城是个大问题;最主要的是,父亲所依仗的“哥俩个在省城,方便照顾他”,实际情况到底会不会像父亲想的那么好,谁知道呢?

年关又到,想到去年的那个令人胆寒的春节,别说指望父亲得到照顾,真正上去以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细细回想去年发生的一切,似乎今年发生的所有不幸,都在那时就已埋下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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