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样样管着我,你才是我妈!”
华二妈恶敌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态,乜斜着眼睛,狠狠跺着楼板上了楼。灯也不开,嘴里叽里咕噜,就着外面路灯的灯光摸到床边,把羽绒服狠狠砸在一旁闲置着的案板上,双脚互蹬,甩脱了鞋子,又气冲冲地扔下几句:
“你倒做得出来!叫你小舅舅照顾!你叫我咋个过意得去?!咳咳咳!”
“就照顾一个晚上而已,不咋个嘛!”
代娣低声下气,想陪笑,却笑不出来。
“如若不是你们护着两个儿子,我又何苦来头要让小舅帮忙?!”
“一得空就往曲靖跑,还落得百般不是,成了恶人!真是前世冤孽啊!”
一肚子的不满已溜到舌尖,可是看看母亲单薄的身子,她还是硬生生忍了。
只听母亲又嘀咕了一句什么,拉了被子,赌气背对着她睡下了。看着母亲决绝的背影,父亲得病以来的担忧,折腾,辛苦,和此时的委屈,如同夏季在天空酝酿了许久的乌云,凝结成倾盆大雨,就要从代娣的眼眶里喷涌欲出,可是这来势凶猛的泪水,遭到了理智这道阀门的阻拦,挤在代娣的眼眶里,一部分挤不下的,来到了胸腔,把它们都撑得生疼。她了无睡意。侧过身背对着母亲,任由泪水挤破眼眶,恣意流淌,无声啜泣。
今晚起先华二妈抵死不跟代娣来上面住。代娣一个鬼火绿,一改往日样样顺着母亲的脾性,跟仇人吵架似的大声恶气地说:
“我一有空就来照顾我爸,已经够淘神了!你再病倒,哪个来照顾你?哪个照顾我爸?后天我就收假了,我回去了你们咋个整?我姐这久医院里忙得很;两个兄弟多半又是不敢请假。到时看你们咋个整。一天就只会说“不咋个!不咋个!”,只会拖着!拖重了咋个整嘛?我爸就是个教训!你们再像这种不听招呼,我也不管了!”
见她发这么大火,华二妈终于没再接话,绷着脸不说话。见母亲气焰矮了些,代娣气也散了不少,转而向小舅求助。
乡下老家的小舅昨天转了三次车,专程来看望父亲,本是贵客。把客人变成陪护,代娣也是万不得已。
其实母亲白天就咳了一天了,可是那天代娣的确太忙了。她平时爱写点文字,偶尔投投稿,一起床就看到微信平台颜如玉的编辑姐姐催交稿件的信息。于是她登上出租屋三楼。那里目前没人租,清静,网络信号也好。她反复修改了几遍稿子,等她终于满意,把稿件发出去,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等她回来烘烘冻僵的手,准备做饭的时候,又收到学校QQ群里操作电脑改卷的老师专门@她,要她发答案。这次月考轮着她出题,负责传参考答案给电脑老师。她本已请好一个同事负责,可是同事临时又有事,帮忙的事就黄了,同事本已提前告诉过她,可是她太忙了,就忘了提前作安排。更麻烦的是,手边没有原卷,否则那也不是什么大麻烦。于是她只好联系几个要好的同事,不巧的是,时逢元旦假,她联系到的同事们有一个在度假,有一个在为女儿过生日做准备,有一个二宝生病……,联系了另外几个平时关系一般的同事,都在忙。她只好请在为女儿过生日那个把原卷拍照给她,当她一边翻手机一边做完题,终于匆匆检查了发送过去以后,已是午间一点多。由于她忙,来看望小舅的表妹只好自己亲自动手做饭招呼他们。
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又到了她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躺在阁楼上昏昏打个盹,醒来她又去了好几家药店,又去父亲曾经住院的地方咨询了好几个医生,想帮父亲找点止疼的方法或者膏药。等一切办好回去,匆匆做了晚饭吃掉,这就到了八九点钟。她才发现母亲咳得这么严重了。
去住院已来不及,小区门诊也关门了,万般无奈之下,她指望好好睡一觉至少能让母亲的咳嗽有所缓解,恢复点体力。俗话说“吃人参不如睡五更”,她认为母亲的病与连日连夜的睡不够有很大关系!
自从九月份开学她回学校上课以来,母亲一直陪护在父亲身边,都已经三四个月没有好好睡个囫囵觉了!纵使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这般长期熬夜折磨啊!何况母亲本身体质就差。所以,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让母亲好好睡一觉。
华二妈之所以累成这样,得从华二爹生病说起。
华二爹七月份查出血肌酐高达三百多,医院下了个肾损伤的结论,建议华二爹做个膀胱造瘘,帮助排尽小便,阻止肌酐继续升高,可是华二爹不知道肌酐继续升高的严重后果,坚决不做造瘘,嫌丢人,住了几天院,拔了尿管,潇洒地出院回家。回去没多久,吃嘛嘛不香,更觉浑身无力,据华二妈补充,小便也浓得像香油珠子,只好于八月初再次入院。入院后一检查,血肌酐飙升到一千多!毫无悬念,也毫无余地,尿毒症了!
本来得了这个病,及早做好心理准备和透析准备,病情也可以稳定十年八年。可还是由于代娣一家对这个病的无知,加上华二爹的固执,代娣姐弟又不忍心把病情跟他完全说破。所以走一步算一步,首先在市医院做了临时管,半个多月时间,插临时管的地方发炎,产生血栓,做不了透析了。这才于九月份匆匆转到省医院打算造血管瘘,由于血管不好,只能选择做人工血管,花了将近两万的高价,做了最好的人工管。做了人工管后,遵照医嘱养了一个月,这才进入门诊规律性透析,一周三次,平时隔天一次,周日休息。
本来走到这一步,接下来按照医院规定定期透析,华家二老也可以互相陪伴,脱离辛苦了一辈子的土地,在大城市享几年清福。按着这个思路,代娣跟姐弟们商量后,在父亲从省城大医院出院的当天,就在市医院附近租了点房。为了方便,租的是一个靠近水果市场和菜市场的小区。由于父母都上了年纪,父亲又病着,走路都颤巍巍的,所以只能选择一楼。但时间仓促,只找得一间有三级台阶,附带阁楼的单间。这就是今晚代娣和华二妈住的上面。
在出租屋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刚刚把一切用具采买齐全,华二爹做人工管的地方鼓起碗大一个疤,只好又回到省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一切处理好了,这才又回到出租屋,等着一周三次的门诊透析。
回来的头天,天气晴好,华二爹感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便和老伴在出租屋周围转了很远,又围着小区周围的一座豪华大厦走了几圈,华二爹还由着性子,像孩童般上上下下楼梯好几趟,还与门前的一个下棋的雕像老头对话,说这步该怎么走,下一步该怎么走。走不动了,随性在石凳上坐半天。或许正如俗话说的“人狂有祸”,那天晚上,华二爹夜里突然感觉腰腿酸疼,疼得无法入睡。后来连续两天也是如此,起先老两口还以为是走累了,像以前一样休养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这疼痛正如雪上加霜,让华二爹受尽了非人可忍的折磨。
疼了两三天,疼痛不但不减,还有加重的趋势,老两口终于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打电话告诉代娣,接到电话正上课的代娣,也不懂这疼痛到底是什么原因,也没预感到有多严重,会造成什么后果,但还是立刻请了假来把父亲再次送进医院。
原以为医院能处理一切问题。
可是,因为华二爹是尿毒症患者,所有的医院,拒绝为他做针灸理疗,说会耗气,或者会造成其他器官的伤害。
代娣把这情况告诉她姐弟,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大家心里有个声音:送父亲去更好的医院看看!但经过多方打听,得到的结果都说大医院对此也毫无良策,只能用中医保守治疗,但效果还得看个人情况。这些说法为他们没有采取行动提供了借口,和给了某种心理安慰。其实都是钱的问题。姐弟几个枉自背着大学生的名,却都靠低廉的工资吃饭,又都有还贷压力。几次入院已让他们耗光积蓄,甚至负债累累,嘉福媳妇朱梅已经再次用离婚来威胁过嘉福了,嘉贵媳妇侯玲则对嘉贵更加冷若冰霜。如若现在再去北京上海,不但压力山大,更担心空跑一场。调查了解到的答案中,对尿毒症患者的腰腿疼痛根本没有肯定的治疗方案,所以,他们就都默默接受了无法医治的现实,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输点液,买点膏药,按华二爹的要求去山上找来草药。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几十个日日夜夜,华二爹就清熬熬地睁着眼睛,忍受着疼痛,靠在手机上搜看电视剧打发时间。他熬过一个个疼痛的夜晚后,又迎来一个个依旧疼痛的白天。正如一架已经漏油的机器,却还在不停地高速运转。华二爹的元气,终于被一个个疼痛的白天黑夜默默地耗光殆尽,他终于连路都走不动了!
华二爹已经爬不上那三级台阶了。
所以在元旦前夕,利用月考时间抽空上来照顾父亲的代娣,又在原来那栋楼下面,隔了两栋楼的地势相对低矮的地方,找到了另一间平坦也带阁楼的单间,没有上面宽敞,但没有台阶。那就是今晚华二爹和代娣小舅住的下面。由于原房东不退租不退钱,所以他们只好两处都住着。
自从搬进下面,华二爹就白天黑夜都离不开人服侍了。华二妈每天24小时时刻陪伴在侧,早已累得只剩半条命了。现在天气骤变,又引起严重咳嗽,怎叫代娣不着急!像照顾一般病人那样,做做吃,递递水,到点喂喂药,也不至于怎么劳累。可是华二爹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要命的是,由于疼痛,他每每睡不到半小时,疼得睡不动了,就要扶起来坐坐,坐不上十分钟,又要扶他躺下,躺下十多分钟,又要帮他推了侧卧,侧卧一会儿,又要平躺,又要起来……就这样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华二妈的一个白天黑夜就被这样折腾完了。她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更别说充足的睡眠。
万一要解手,那就更费力了。华二妈先要矮下身子凑近老伴,让华二爹抱住她的肩膀,这才能慢慢坐起身子,再一点点挪到床边,等华二妈帮他穿上拖鞋,他才能扭过身子,扶着沙发靠背,一点点挪向坐便椅。本来把坐便椅放在床边可以省事很多,可是瓷砖地板太滑,根本耐不住华二爹哪怕是扶一下,就别说支撑着整个身子坐上去解手了。所以只能把坐便椅支固在门后面形成的夹角,和沙发的一头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沙发是代娣在网购的,本来说买给父亲在床上坐腻了时换过来在沙发上靠靠养养腰,可是现在沙发也被改变了用途,成了扶手了。
华二爹已经好几天没解手了,长期卧病在床,没有活动量,吃又吃得少,蔬菜水果他既不爱吃也不能多吃,华二妈勉强夹点在他碗里,他还一副愣睁虎眼要发火的样子。偏食的后果就是连续几天解不出大便。偶尔有点便意的时候,等憋着慢慢挪到坐便椅边,等老伴在椅子边缘垫上毛巾,再帮他拉下裤子,再慢慢移动身子坐上去,便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有时几天解不出来,用点通便药又造成大便失禁,一拉开裤子就喷得老伴满身满手、沙发、坐便椅到处都是;有时候折腾半天,终于坐上坐便椅,脱了裤子,却只放出个屁。
华二妈就是这样累垮的,在寒冷的夜里不断地起起睡睡冻病的。代娣几次说替换她几个晚上,她说姑娘照顾父亲始终不方便。她说她支撑得住。可是,她怎么骗得了代娣!她那深陷的撮在一起的眼眶,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和越来越加剧的咳嗽,哪一样不是明显显地刺痛着代娣的眼睛,和她眼睛后面的心脏!代娣知道母亲是不忍心让她去受那份苦那份罪,所以她心里就更疼了。眼看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自己又拗不过母亲,她只能昧着良心心急如焚。再说有时她在一旁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副别扭的样子,总找借口把她支开才解得出来,她也就有几分心安理得地每晚去上边的阁楼上睡觉,把夜里照顾病人的艰苦重担一直扔给母亲。
现在小舅来了,这不是上帝派来的救星吗?如果小舅不来,她还左右为难,既不能扔下父亲不管,又不能顾全母亲,又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想打电话喊两个兄弟来,父母不让不算,还常常伴随一阵唉声叹气。他们的唉声叹气和唉声叹气后的成默不语的原因,代娣心知肚明。
棋局一直僵着。现在小舅来了,棋局活了。母亲应该没有那么多借口了吧?小舅虽然不会那么乐意,但就辛苦一晚,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所以她今晚必须跟父母强硬一回,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来实现一次她心疼母亲的愿望。
要说小舅来的也真不是时候。他刚到的那晚,也就是2019年的新年伊始,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虽然城市只是雪的旅店,雪只是城市的过客,天一亮雪就匆匆溜走了,只在车顶墙角留下一点点来过的痕迹。可是这个过客跟当年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离开时总要带走很多东西,留下很多东西。几乎比人民币还受文艺青年欢迎的雪,带走了冬日里仅存的温暖,留下了刺骨寒冷,和体弱者的病痛。母亲不幸成为这些病痛中的一员。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眼看就要发展成为一个大麻烦。所以晚饭时候,代娣先是提出说自己今晚服侍父亲,给母亲上去小阁楼休息。可是母亲一如既往地百般阻拦,还狡辩说自己的咳嗽是小问题,吃点药就好了。代娣早料到这场谈判不容易,耐着性子说了软话,讲了一屋子道理,母亲还是不同意去休息。代娣终于发了火,气冲冲的母亲才闭了嘴。
见母亲气焰萎下去之后,代娣心想在一旁看戏的小舅应该有一点心里准备了,于是她就用十分为难的语气,跟小舅舅商量,麻烦他照顾父亲一晚。小舅听她说到一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还说休息了一天他已经不累了,完全可以帮着照顾一晚。说完还反过来劝慰母亲说:
“老姐姐啊!我看着你也累不动了,你就跟代娣上去好好休息一晚,我明天白天好好补补瞌睡就好了。”
华二妈连忙说:
“哎呀小留啊!这种咋个要得?你来看你大姐夫就是多大的人情,怎么还能要你熬夜照顾他呢?!你天天在外打工,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怎么能再让那么辛苦?”回头又恶敌敌地用刀子般的目光刮了代娣一眼,
“你小老二,亏你说得出口!”
“……”
“就这种了,老姐姐!时间也差不多了,快上去休息!”说完又转向代娣到,
“小二,改天你们姊妹几个好好商量下,怎么安排。就你妈一个人照顾,光白天还不咋个,夜里像这种,一个人咋个耐得住?”
代娣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明天就给他们打电话。她心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两个兄弟装聋做哑,父母又不让她打电话,她有什么办法啊?
在代娣小舅的再三催促下,华二妈终于极不情愿地跟着代娣来上面。可她一路上一脸不是一脸,丧赳赳地不理代娣。等穿过两栋林立的大楼,终于进了屋,上楼梯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忍了许久的冰刀般的语言毫不留情朝代娣发射过来。倒像是代娣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似的。
要不是父亲得了这病,她又心疼母亲,她自己又束手无策,她怎么犯得上欠小舅那么大一个人情?她怎么又会朝母亲说那么重的话,发那么大的火?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呃咳——”
淌了一阵眼泪,代娣心里稍感滑刷,正要朦胧入睡,突然华二妈一阵猛咳。把她的睡意赶得无影无踪。那咳像是撕扯破布,非常用力,却扯不断,扯半天,力道不够,痰终是没咳出来,却开始赫哧赫哧喘上了。
还说好点了!这叫什么好点了?代娣心里又生出一股因为心痛无奈而演变出来的气。
代娣感觉这些年越来越听不懂父母的语言了。粗心大意大脑不会转弯的她,稍不用心就被父母的轻描淡写的话语欺骗。比如今年,她每次打电话回去,母亲都会告诉她,他们好着呢!今天又在哪块地栽辣子了,明天又要去哪块地种玉米了,说得他们跟家里的老黄牛一样强壮。可是,现在父亲却因为尿毒症住院了!
再比如去年。
去年暑假代娣回家给母亲过生日,那时她就发现父亲胃口不好,浑身无力,眼角一直有白眼屎,看着像是感冒,又像是心火太旺。当时焕娣和她都提出带父亲去做个检查,可是一辈子好强的华二爹,不相信他的身体会有什么不妥。还安慰她们说他是土命,夏天水旺,水土相克,过了夏天就好了,又保证说他会从代娣买给他的中草药书上翻对症的草药,去山上找了挖来调理,最后还提供佐证,说他的痛风就是靠擦草药稳着不再疼了的。见父亲说得有理有据,她们就顺着他,没再坚持。后来他们又各自忙于自己的生活,以为父亲已经好了,没太在意。到今年发现父亲再次表现出浑身无力,却已晚了!父亲的病就是因为他骗了她们姐妹俩才拖重的。父母编些好听的话骗他们,她们却本着孝顺的原则,睁着眼睛让他们骗,一味顺着他们,谁知道父母善意的欺骗,和她们一味的顺从,却酿成了如今无法挽回的病痛。
再如今晚,明明咳得心都要扯出来了,还说好点了!
所以,她决定,从今往后,关乎健康的问题,她不再顺着,不再妥协。并不是一味地顺着才叫孝顺。就算以后背了忤逆的罪名,为了父母的健康,她也不惜做一个忤逆的姑娘。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的妈呀!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呢?你不爱惜自己谁爱惜你啊!代娣有些恼怒地爬起来,起身过去帮母亲轻轻拍拍胸脯,又拍拍脊背,又揉揉肩膀揉揉太阳穴,手忙脚乱地想让母亲好受点。母亲终于缓过气来,边指了指她的床示意她过去睡,边轻轻歪朝一边躺下了。
咳嗽似乎耗尽了母亲的力气,很快又传来母亲带着喉音的呼吸。看这架势,明天得去住院啊!明天又将是必须拿出百倍战斗精神的一天。代娣不敢再胡思乱想。可是,当她决定收心睡觉,才发现寒意一阵阵袭来,脊背一阵阵发冷,脚也冷唧唧的,像是结了冰。
代娣一直怕冷,今年越发冷不得了。自从过了四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虽然她每天都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路上,可是终究岁月不饶人呐!谁说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若没有强健的体魄,若没有家人的平安健康,就算你心里天天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你也会表现得郁郁寡欢,或者对什么都兴味索然,对生活失去激情和感知乐趣的能力。就拿昨夜降的这场瑞雪来说吧。早上还没起床,代娣就看到朋友圈里各种雀跃各种摆拍各种晒。可是这些丝毫没引起代娣半分激动和羡慕。她并不是缺乏情趣和激情的人,想去年那场大雪,她也曾在雪地上疯跑,和朋友在文笔公园的小树林里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各种玩各种拍,留下了许多经典瞬间;可是如今她对这场似乎象征纯洁美好的雪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她的冷淡不是因为城里的雪下的不够意思。她是一个善于发现美好的人,也是一个十足的拍客,就算是一个雨滴,她都能发现它的亮点,留下它美丽的瞬间。让她郁郁寡欢的是父母的身体。骤降的气温已使母亲咳嗽加剧,她更担心父亲夜里的起起坐坐,万一着了凉引起并发症……
她那年轻肥壮的身体,再次感到阵阵寒意袭来,鼻子酸冲了几次,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那滋味难受极了,感觉像是被人吊到半空,正需要一股力量把她推到更高处,那股力量却突然不见了,整个人就那样无依无靠地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这是鼻炎加重的症状。此时听着母亲咳个不止,她自己又脚僵背凉,无边的寒冷使她愈发清醒,也更加担忧父母的病情。到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中年,父母的健康,是心里最大的隐痛,在这黑不溜秋冷不拉几的雪来过的夜,这痛就越发明显了。使她疼痛的,除了父母的健康问题,还有伴随而来的留在记忆里的一些无法抹去的回忆,那些回忆,就如同腰椎里增生的骨质和骨刺,平时看着好好的,却时不时会让你痛几下。按摩按摩,调理调理,就又不痛了。等你忘了它们的存在,不小心碰到它,它又会毫不留情地弄痛你。尤其当这些疼痛来自于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时,疼痛就更甚了。华二妈就常常把最懂她辛苦,也最疼惜她的身体的代娣弄疼。
华二妈本来身体就不好,年轻时上山拉柴,下田犁地,落下了一身的病。自从华二爹进入门诊透析后,她的负担也加重了。住处虽离医院不远,却要过几处红绿灯,来回又是上坡下坎的,推一个来回代娣都差点要虚脱,虽说代娣一有空就上来照顾,可她也只能在周末或者学校没事的时候才来,姐姐焕娣也是偶尔抽空来一晚上,打个蘸水就又忙回去上班。两个弟弟,一般要在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来一下。所有的重担,其实一直是母亲在担。
刚开始母亲还吃得消,可是,一个本就腰椎颈椎有问题的人,隔天就要推着轮椅上上下下,还要照顾病人的饮食起居,身体怎么受得了?加之季节更替,冬天来临,流感病毒开始猖狂肆虐,寒风冷雨也已大肆入侵,本就体弱多病抵抗力差的母亲,这些年一直患有肺气肿和甲状腺肿大两个慢性病的母亲,瑟瑟如秋风中的黄叶,在猛烈的风雨中苦苦强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明天必须带母亲去看医生!此时必须睡觉了。到了这个年龄,没时间多愁善感,自己必须做个铁人。代娣轻手轻脚起来上了一次厕所,她有个习惯,睡不着的时候,起来上个厕所,回去往往就能睡着。她把母亲刚才扔在案板上的羽绒服加盖在母亲被子上面,她自己也穿上了白天穿的,刚才才脱下的羽绒服躺下,这才感觉有些暖和,母亲似乎也没再频繁咳嗽,她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