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老人消失的还要快的,是老房子。
多么寂寞的村庄。这个远离城镇的小村,象一个寡言的老者,对于我们的到来,它始终缄口不语。四周的山静默着,深秋的狗尾巴草与庄稼也沉寂着,就连在村头草丛中觅食的一群母鸡,也保持着一种从容的淡定,她们抬头看了看我,没有发出咯咯咯的欢迎,又继续埋头专心地去找小虫子。我在一间泥巴屋前发现了一只孤独的小狗,我叫了声“弟弟”,他抬头镇定地瞧了瞧我,然后又耸拉着小脑袋,慢慢地走开了。在一棵老树下,我发现了一个上了铁浆的电风扇叶子,纹丝不动,与一只破篮子为伍。水塘边有长草的叶子的倒影,也仿佛这静止了的岁月,寂然无声。
我所看到的这堵墙,用力夯过这堵墙的人,可能不在了,象风带走秋天的落叶一样,你找不到他们了。而这座泥坯房,用黄土一截一截地垒起来的遮风挡雨之所,是曾经的一群生龙活虎的后生,光着膀子,裂着大嘴,喘着粗气,叫着号子,一天一天地筑起来的,是泥巴,沙子,稻草,汗水,笑声一起勤快地和成的。它冬暖夏凉,自从屹立在山岙之始,便见证过炊烟、玉米棒子、叫不停的狗、慢条斯理的牛、咳嗽的老人、迎亲的人群,它听过小夫妻的情话、孩子半夜的哭声、兄弟分家的争吵、早起挑水的木桶触地的响声,也闻过烤焦的蕃薯味、旱烟、瓷缸掩不住的酒香、菜在锅里四溢的味儿。我是想说,你已看不见这些了,它在岁月里逐渐老去,现在只余下了一个被遗弃的空壳。就是这样。
还有另外一些院落,象亲密的兄弟紧紧挨着、相邻而建、围成四方院的老房子们,用青砖或石块垒成的墙体,灰瓦横梁,木质楼板,镂空雕花的窗户,大抵院子里还有一两棵古老的果树,屋檐下的石阶与墙角栽着一些花花草草。那么多老房子,有的是传了几代的祖屋,有的还是父辈手里建造的,算不上太久,也都正在快速地走向湮灭。一些是小辈人在外赚了钱,于是推倒重建;有些在某次漏电的意外火灾中,倾刻就化为了灰烬;更多的是在盛大的新村新镇新城改造中,被统一地拆除了。还有被商人看中收购的,包括猪厩,粮仓呀,留下了一个古旧的外壳,内里则全部建成现代城市人生活的设施,变身为流行的民宿。能被当做文物资源而原汁原味地幸存下来的,已寥寥无几。
就是还备存的,多半也没有人居住,空荡荡地寂静着时光。仅有的几个老人,也被子女接到城里去住了,城里看病方便呢。那些泥砌的灶台也派不上用场了,水车、风车、打稻桶、锄把、扁担、谷筐、竹笤帚、畚箕、柴墩都挂着蜘蛛网,慢慢地烂了边边角角。偶尔走过,闻到的是一股发霉的气味。是呀,没有人居住的老房子,衰败的也特别地快。谁还在记挂着这些房子里透出过的生活气息呢?曾经,院子里都是闹腾的孩子们的叫声,黄狗、鸡仔、小猫跑来跑去,猪和牛在栅栏里叫唤,大人们进进出出,挑粮搬柴,有时他们会举起有力的双臂,把石杵狠狠砸下石窠中的蒸米,而女人们不是洗衣做饭,就是打草喂猪晒谷,从来没有停歇的空档,好象生活从来如此,永远也不会改变。
但是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多半的人也已想不起来了。我们已经习惯了住在水泥房里,开着空调,坐汽车,远离了与牲畜们在田间地头共同为伴的日子。既便有一天,仅有的最后一座老房子也在风雨中坍塌掉了,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我们都忘记了要对远去的老房子告别。
谁还在怀念,请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