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怀念一双袜子

刘放,1962年生人,祖籍湖北大冶,八十年代曾执教前进高中。出版有小说集《远方的诱惑》、散文集《智慧钥匙》《有一个少年》纪实文学《精彩与无奈》旅游文化读物《虎丘》《周庄》文化访谈录《你对刘放说》(三卷)《另类补白》等十二种,江苏省作协会员。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和新闻奖若干。现为苏州某媒体首席编辑。

这辈子写的小文,如果连新闻也算在一起,总篇数应该逾万。可从来没有以袜子为题写过一篇小文。今天,在丁酉年的最后一日,我想写写一个老板朋友,选择的就是一个袜子的视角,做篇小文,作别鸡年。

关于袜子,一经提起,居然是文思泉涌,孩提时代的记忆如同满天大雪般,纷纷坠地。袜子当然比这个老板朋友的出现要早很多年。

我的出生地是江西永修,但毫无印象,一个半岁随其祖母自赣返鄂的人,记忆天空的那张白纸,不可能有一丝半缕赣云,记忆的源头,只能自鄂而始,就是大冶马叫山下的刘胜二村。现在回头望过去,我总是不由得要惊叹祖母的胆识和决绝,惊叹她奇伟的生命力,她一个小脚老太太,怎么就如此自信能够独自养大一个刚半岁断奶的孙子呢?

回到刘胜二村,奶孙相依为命,奶奶白天干生产队的农活,晚上用她的缝纫手艺,帮人缝衣服,是那种完全手工的缝纫。那时,几乎看不到缝纫机,乡下人也从来没有一人穿过购买的成衣,全部都是手工做。所以也给了会缝纫手艺者留下了空间。我的祖母养她的孙子,靠的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

村人日子的艰辛,从一双袜子上也能表露无遗。印象中,袜子在村人的眼里完全就是奢侈品,像多年后人们胸前的那条领带一样,完全可有可无。与温饱没有关系的东西,村人大都不屑一顾。他们认为实惠的才有价值,才珍贵。比如白米饭,有菜无菜当在其次,有饭往嘴里扒,经牙齿有滋有味的咀嚼,熨贴温暖填充胃囊,抗饿,脚底生力气,那才是最最好。他们穿鞋,基本上都不穿袜子,有鞋让脚钻,足够了,身边的那些狗啊猫啊鸡啊猪啊,都有命有脚,可它们连鞋都没有,不照样活蹦乱跳?人穿了鞋,还要袜子,在鞋和脚之间,加一层纺织物,那近乎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看把你娇气的!所以,村人的词典里还有一句:“你看你,鞋袜双双,啧啧啧……”潜台词是:看把你臭美的!

村人如若穿袜子,那就成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或者走亲戚,或者家中有喜事,孩子的丈人丈母娘来了,身上的衣服就要提前浆洗好,并准备一双袜子。我观察过,这难得一穿袜子的人,一定不舍得浪费资源,他或她,一定会有意无意将裤腿卷起,让人看到其脚与鞋之间,破天荒一反平常。庄重和喜悦,从这双不说话的袜子上光芒四射,光耀得周围的人睁不开眼睛。

还有就是如眼下的过年时节,大约半数的人还会抓紧生产队“放工三天”(相当于年假),整理房前屋后的垃圾,整理猪圈,挑猪粪,给自己的菜园上肥;另一半的人,就神气活现起来了,放肆地“鞋袜双双”,过它三天大年!一双袜子伴两脚,辞别旧岁迈新年!

我有劳作不分日夜的奶奶,我是村人中的一个另类。早晨奶奶给我洗脸,一定会用热毛巾将我的头发往脑后撸,齐齐顺向脑后,露出额头。脚下,不论是否过年,永远有袜子。所以,我对袜子自幼比村人更熟悉。头回走亲戚,我到吴佳林一个姑伯家,又到柯家庄一个表姑家,她们都不约而同打赏我一双袜子,让我铭心记忆了半个多世纪。我为如今新生儿在出生证上盖脚印叩案,认为是非常聪明智慧的举措,那蓝蓝的小脚丫子,会看得人泪眼婆娑。我还可以武断地推定,所有初为父母的人,都会无限爱怜地摸自己孩子的小脚丫。最初给孩子买的小袜子,在上他们的小脚脚之前,都要怜爱地贴在自己的脸颊摩挲,似乎隐隐能闻到那小脚脚的又臭又香,臭臭香香!

好了,兜了一小圈,现在要言归正传,写老板朋友了, 他这双袜子该粉墨登场了。

老板朋友与这双袜子是同时出现的。当时,他还不是老板,只能算是一个打工仔。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刚脱掉了棉衣的春日下午,窗外的栀子花随风进窗一阵阵浓浓的香气,斜阳照在我桌上一堆刚刚解开整理过的来稿上,都未及细读。这时,他敲门进来了,拎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拎包,包有些沉甸甸的,似乎是金属一类的东西在里面。

部主任笑哈哈地起身相迎,让座,并将来人介绍给我和另一位女同事,说他叫蒋坤元,是吴县渭塘镇的一位刚起步的作者。眼睛一亮,模胚,脸型,眼神,活脱脱是从乌龙山走来的嘛,像极那个《乌龙山剿匪记》中的钻山豹!

虽然是头一回见面,这个作者的名字我倒是有印象的。其时,我刚从跑县市条线新闻的记者转而为副刊编辑,翻览前面的存报,见过这个蒋坤元写的一篇生活小品,标题叫《我给儿子取大名》。我还记得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叫晴谷,寓意是阳光下收获。当然是不错的名字,有个性,有寓意,音韵也挺美,朗朗上口。但我还联想到的是黄山谷,宋代的大书法家,书法与苏东坡齐名。名字中还有峥嵘辽阔幽静灵秀之境。他在文章中还大贬老爹给自己取的名字,认为有洗不掉的土气,这样一来,刚好就成了对比,自己的作品比自己老爹的作品高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蒋坤元是送稿子来的,一沓稿子,都交给了主任。主任随手交给了我,让我马上编。我于是马上埋头编稿子,在他的稿子上面用大头针别上发稿签,一一填写篇名、作者、字数和通信地址等。稿子与晚报副刊的用稿风格比较接近,不要很深刻,不追求过高的文学性,但生活气息要浓郁,日常生活中的小故事和小哲理,编起来也不费力。

稿子编好他们也谈得差不多了。他离开时,朝我点头打招呼,我也起身招手致意。我看出他对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却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干活,冷落了我,他有些过意不去。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谈话我本来就只该听听,难道我还去插言不成?而主任当面吩咐的工作,我当然要当面及时完成。

我记得他们聊天的期间,他还掏出一包红塔山牌的香烟来分派。他自己并不抽烟,却带着香烟出来敬烟,香烟是他与需要见面的人见面时发的,是一种客气的感倩投资,拉拉关系,套套近乎。那潜台词是:嘿嘿,敬香烟一支,咱求助于你,帮个小忙吧!他也朝我敬烟的,只是我不抽烟,摆手谢绝,他就将拔起一半的香烟又压进香烟盒中,将这包开启了的香烟都放在主任的办公桌上。

就此,他应该是完成了首次在我记忆中的亮相。

正当我们三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谈论他的纯朴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他又返回来了,等于是杀了个回马枪。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落下了,果然是真有东西落下了,他从他沉甸甸的黑色人造革拎包中拿出两双线袜,嘿嘿笑着放到我与另一女同事的案头。我们有跟着笑笑,此举的主题明晰不过——弥补两个不抽香烟者的小礼品。

在他拉拎包拉链时,我注意到包里有金属零部件。而袜子也隐约有钢铁气息和机油味。

至此,如同文章初稿先出现,复又回头修改点校一番一样,两次进门才正式完成这个打工仔形象的首次登场。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看到袜子,我就会想到他;而看到他时,也会油然想起一双袜子。


这应该是一双普通袜子,绝对不是名牌,甚至都没有牌子,但确实是一双很好的棉袜。白色,底部加进了增强耐磨度的尼龙,淡绿色,有股中药味,带防臭功能。

我就不客气地穿在脚上了,感觉很好。当时不过三十出头,脚汗还发达旺盛,平时在脱鞋的瞬间会带来家人的不适和自己的尴尬,穿了此袜,就有点“麝过青山草木香”的态势,让我的脚文明了几分,雅致了几分,似乎是“金盆洗脚”过。在轮换的袜子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双袜子。比起那些名贵的袜子,实惠得多,就像当年徐迟在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中写陈景润一样,一年四季都是穿不得脚气病的老布鞋,这双袜子,让我足踏着穿行现代都市,接触着五花八门的各路声色犬马而不失底线和立场,保持乡土本色。

这双袜子我应该穿了有五六年。其实洗过几次后中药香基本消失,但由于心理的作用,我每逢穿这双袜底淡绿色的棉袜,总觉得还是有药香缭绕,似乎还有蜜蜂嘤嘤嗡嗡缠绕足下。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实用。一直到我搬家,从养蚕里帮到现在的城南,许多东西没有带走,有些东西是该带走而疏忽遗忘的,就包括了这双袜子。但现实中的袜子丢失了,记忆中的袜子一直完好无缺,甚至历久弥新,历久弥香,如同五粮液或茅台酒,越放品质越好。

蒋坤元的文章也是越写越多,越写越好。很快,他就有《梦里水乡》《憨憨泉》《青青楝树果》《正前方》等文集出版。其势头之迅猛,有些让人瞠目结舌。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来稿作者群中用电脑最早的一批。大家都还在考虑该买“386”还是“486”机型时,他拿出的稿子已经是电脑稿,家中的打印机也从针式到喷墨式再到激光打印。他是那种一经痴迷,就全力以赴扑上去的角色,可以说,除了家庭和工作,他的精力滴水不漏都用在买书读书和写作上。

可以一写的事例有很多。譬如:他几乎每天都要拎着他沉甸甸的黑色人造革拎包跑无锡跑南京跑苏北跑上海,他包里有他们金属压延厂生产的汽车配件样品要他去推销,除了香烟和别的小礼品,里面一定还有一本他正在读的书。再譬如:他不像当地有些从商的男人,将粗粗如栓牛绳般的粗项链挂在脖子上,他身上没有一丝半缕金银,面对那些金银能辟邪的说辞,他更不沾金银,道理是他乃军人出身,有什么邪就冲他来好了,他愿意像打仗一样吸引敌人的活力,为他的妻儿换取平安。还譬如:他五大三粗的汉子,其实还是一个“家庭妇男”。他太太在一家更大的净化设备厂任技术厂长,工作的繁重忙碌可以想象,于是,家中的诸如做饭洗碗洗衣服辅导儿子功课,他全包了,每天家中只有忙完了这诸多,他才可能坐到电脑前写他的作品,直至深夜。这其中,他做饭又可以单独拎出来写写。他做饭的米,可不是我们通常在米店里买的,他要费多得多的工序。他家的粮食,还是乡人所说的“带壳”的,是大米的前身——稻谷,必须去掉一层金灿灿的外壳,才能是煮饭的米。于是,他要用两只大箩筐挑起稻谷直奔碾米厂,将稻谷非常米和糠,米人吃,糠喂猪,将米挑回家,倒进米缸,才是煮饭的材料。我是乡下出来的,知道其中的繁琐艰辛,就调侃也安慰他,说这种大米费力归费力,但吃口好,对家人的健康有利。他不知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得知当时我妻子正怀孕,他问清家中地址后,专门去碾米厂加工一百斤大米,骑着他屁股上浓烟滚滚的旧摩托车,从他渭塘镇骑河村凹凸弯曲的小路上,蜿蜒颠簸而行,穿过姑苏城夜色,敲响我家门。见面,他还从怀里掏出一枚鹅蛋,此地乡下有偏方,孕妇吃炒鹅蛋,孩子将来写字手不发抖……

最想一写的,还是他的投稿细节。他与我的顶头上司要好,他与我相识原本就是上司的介绍,他后面的诸多稿子完全可以与头回相遇那样,稿子全部交给我的上司,再由我的上司批发给我,不必直接给我。这样做的好处是,组版和见报会更便当快捷。当地许多投稿者都是这么做的。但他不,他手上的稿子如果是适合我编辑的栏目,他会直接寄给我,不想给人造成一副仗势压人的嘴脸。春江水暖鸭掌知,我这小编辑寸心知冷暖,并从中偷师,认识了国内一些大报大刊的负责人,在头一篇稿子是直接寄给领导的后,后面的许多稿子也都是直接寄给相关的版面编辑而顺当出笼来。

许多时候,有人做人是大智若愚,也有人做人是大愚中见大智。其中的愚和智,有的是天性使然,有的是从中悟道。一般说来,教不会。

我没能见过他是怎样推销他的汽车配件的,但我能够充分想象。


一晃,我们都不年轻了。我还在做我的编辑,他呢,身份变了,由当年的打工仔变成了老板。但写稿依旧,出书依旧。这些年,他不怎么给报纸投稿了,都是埋头经营自己的企业的同时,写自己的大部头,依次出版了三十多本书,由开始的文集,到后来的诗集和一部一部的长篇小说。如今,他同时进行这四五部书,齐头并进,每天都写,像演奏家驾驭和双排键电子琴,其实也就是一个人组成一个乐队。我们见面少了,但彼此感情没有单薄。

这二十多年,与我交往的许多文友搁笔不再写作了。有的是笔头不错,写得几篇文章被领导赏识,转而被领导招去做秘书了,再就慢慢提拔了,不再写作,很好。也有许多感觉靠笔头写小文,卖血混几文小钱,不值得,转而做实业去了,不少实体显山露水,像模像样,也很好。蒋坤元似乎是一个特例,他一直是顺风顺水地两栖面世。记得他当年与我闲谈时曾说过,他发誓要做苏州最有钱的作家,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基本实现目标了。著述等身而拥有过亿资产,试问吴中大地,出其右者还有谁?吴中不乏国内外知名大家,但一个文人而能资产过亿,估计也就他蒋坤元了。

而他最为得意的作品,还是他儿子蒋晴谷。

他儿子功课一直不错,没有让他花费多少工夫,几乎从不送去参加什么课外补习,顺利从重点小学重点中学走过,又顺利考上南京工学院。大学毕业后,他又尊重儿子的选择,让其去知名的外资大企业锻炼,从底层干起,并让他参与自己家族企业的管理。他多次对我说,蒋晴谷不错,尽管批评他文人气过重,慈不掌兵,厂规厂纪要更加严格,感觉非常像他的娘舅。这口气,完全是写出了一篇意外得意之作的模样。我知道,蒋晴谷的娘舅叫徐坤元,是当年蒋坤元做推销员时的老板,也一直是他偷师的目标。后来,他单独创办企业,徐老板在经验和资金上,也是给予了大力支持,如今蒋晴谷像徐老板,那实在是大快人心的大好事。

这就像江南田野上盛产的水稻,从秧苗碧翠如茵,到喜看稻菽千重浪,什么样的稻种赢取什么样的金秋。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认识蒋坤元时的那双棉袜子。这袜子像不像包藏一粒大米的稻谷壳呢?请到国家粮库参观,国库中存放的绝对不是现成的大米,而是稻谷,原因是稻谷因为有外壳包藏而耐放,在干燥通风的情况下,一放数年,放心无忧。如果是大米,放置不久就会生虫。这只配喂猪的米糠,其实是大米的一层天然保护袜子啊!

做人,当告别了匮乏饥馑,其实也是需要这么一双袜子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没有了温饱之虞,就知道要自己的尊严了,要自己的心灵了。有这么一双有形无形的袜子,我们就能呵护自己的尊严和心灵。远方的故乡,认识和不认识的父老乡亲,你们如今人人都要袜子穿了吧?

一纸小文,从丁酉写到戊戌,坤元兄,原谅我不会大雅,大过年的想起你一双袜子而絮絮叨叨一番。你这个小文人朋友,就看重的是这些小事,并且几十年铭心不忘。我家犬子如今已经大四,也是一本大学。我不知他写字时手是不是发抖,我写此小文,用的是电脑敲字,不知为何,居然感觉有点手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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