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清风拂过田野,官坝河环绕着大坡的粗腰,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缓缓迈向东方的天际。正是土豆苗抽芽的时节,大坡上成片成片的土豆苗展现着自己的娇嫩,不断向前延伸,从山脚到山顶,从山顶又到山脚,再翻过几座山头,突然止住了。蓝天、白云、重山、低谷,一股气被这片没有种土豆苗的土地诠释着。土地是被草地和乱石完美结合生成的,它杂乱,但有章;它荒芜,但不荒凉。坟茔安详地躺在地上,瞅着山峰,俯望峡谷。坟是一个个土包,石头把它包裹得俨俨然然。石碑朴素明了,没有被刻意雕琢。清明时节,这片土地笼罩在白色的世界里。有人把土包上的杂草和灌木清除得干干净净,在上面插上一根根坟标,挂上一长串白色的坟纸,据说是祖先的衣物。
唐家凹是风化后的远古侠士,在风风雨雨中历尽沧桑,那盎然的姿态,那庄严的气势,谱写着永不臣服的气概,神圣而又平易近人,它是祖先的心脏。半个山头成一阶一阶的,有的地方很宽,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有的地方不连成一块,零零星星的,尽现恣意之美;有的地方有坑,坑很深,我们叫它“天坑”。坟茔和石碑点缀其中,那是祖先们快乐的家园,家园上白色的旗帜在飘舞。唐家凹是无数大山中的一座,独特之处是它是一座山上山,本以为爬到了顶峰,却折服和无奈于它还在头顶,还有四周的山峰和峡谷装点着它的圣洁。
站在唐家凹上,可以看到汉屯的肖家寨和田边,无数的乡村老房挤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山中的几个洞口,那是我十二岁时恋爱的天堂;可以看到汉屯学校,突然想到我的命运和这个学校的联系,那是我读二十天的学前班,从小学一年级读到初三的殿堂。
唐家凹离村庄有五六里远,到达它有两条路:一条是穿过小河,顺着林家桥和大坡之间的丫口一路攀爬,我们称“小路”;一条是沿着河来到汉屯和刘华的交界处,然后拐上一条小路,就进入到山上山的神韵里。还可以以乘车的方式代替沿河的那段路程,所以我们叫做“大路”。
一大清早,我就和穿一条裤当的兄弟们去唐家凹了 ,我们是走小路的,买几盒小型的鞭炮、一个廉价打火机、几片猫耳朵以及瓜子,带上糖精水,把家中炒剩的的豆腐偷出来,浩浩荡荡上山了。由于去得太早,玩了大半天,带上去的糖精水和豆腐早就消耗掉了,个个活受罪,又累又饿,在山上到处抽毛针充饥。毛针是一种草开出的花,纤维含量极高,纯天然食品,但因为味道太淡,大家都不太喜欢,可想要找聚聚莨、唐莨、糯米颗、刺梨这些野生的好东西,又不是季节,只有两个字—郁闷。所幸天坑为我们解趣,我们小心地把脑袋伸向天坑,天坑里的光线随着深度的加深而愈显暗淡,到底竟然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有人向里面扔个石头,然后大家把耳朵贴在岩石上,过了好一会儿也听不到石头掉底的声音,所以大家一致认为,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去美国,见到洋鬼子了;或者是像武侠里的人一样,捡到武功秘籍,修炼好乾坤大挪移或是降龙十八掌之后,班上的那个漂亮女生就会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不嫌他放屁臭了。
大概十二点钟的时候领事的大人们上山了,十几个人轮换着挑担子,背铁锅和柴火。崎岖的山路上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向着祖先的家园礼拜而来。除了几桶井水之外,担子里是切得大块大块的肉,很肥很肥的,瘦肉不多;还有豆腐也是大块大块的,一个个标准的立方体。有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大捆大捆的鞭炮和纸钱,小心的模样和抱自己的小儿子一样,还有一个人提着两只大公鸡,平时威风凛凛的雄鸡将点缀在肥肉和豆腐中成为族人的口中食。另一波小孩尾随在这些领事的大人后面,跑着叫着,屁颠屁颠,好不快乐!
灶被提前挖好了,等到山下送东西的人一到,灶子附近挤满了人,大的小的,干事的混的,人人都忙开了锅。点燃柴火,几个大人把铁锅架在灶上,把井水倒进去,不一会锅就起水雾了。杀鸡的时间差不多了,一个大人左手按住鸡,右手把刀刃插进鸡的脖子,另外的人用碗在下面接住鸡血。接好的鸡血被供奉在最古老的两所坟前,那是我们这一族人共同的先祖。鸡本来是可以在山下杀的,但要用它来祭祖,就到山上来杀,虽然不是像电视上的那么庄严,但大家的心都虔诚无比。拔下的鸡毛被柴火燃烧起来的气流冲得到处乱飞,掉进大锅里,但有人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因为这种气氛实在是太神妙了,又岂会被这点小事扫了兴。
三点左右,前前后后村庄的人来得差不多了,各家自带锅碗和饭食,大多数人家还带了豌豆颠、水、酒水什么的,等到大铁锅里的肥肉和豆腐煮得差不多,整个扫墓的气氛被炮竹的声音推向高潮。点燃鞭炮之前,全族的人排成几队,大概有一百来人左右,一个个地向最老的祖坟叩头;堆的像小山一样的纸钱在旁边燃得很大,这是族人孝敬先祖的。祖坟的墓碑被风雨洗礼得尽现古老的味道,隽永的字迹有些模糊不清了,以它为中心四周的坟墓排列得恣意而又自然。礼毕,鞭炮已经被准备好了。一串一串、长长的,摆在草地上、岩石上,一个神圣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整个唐家凹进行着一个最伟大的生命礼赞。鞭炮很多,炮竹声持续十几分钟,在这十几分钟里,这片土地就是那天、就是那地、那苍生,历史的碎片放映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无论是忙碌的大人还是无知的孩童。炮竹声一停,几波小鬼头冲过去,找寻没有被爆破的鞭炮,装进口袋里,我们一直一直找,直到被大人赶过来揪住耳朵,骂短命儿,说马上要开饭了。
开饭了,我们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刻。几户人被分成一组,然后各组派一个代表带锅去打菜。一切就绪之后,大家在石碑前盘腿坐下,大人们把自带的白酒斟上,小孩们筷子还没有拿稳,就像贼一样开始抢里面的瘦肉和鸡肉。自带的豌豆颠在肥肉和豆腐下面,经温度高的汤一烫,蘸上辣椒水,竟成了美味的佳肴。这是一幅澎湃人心的画面,大山、岩石、小河、山洞、悬崖……而人群在这神境之中欢快着,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
我们这波小鬼这次走大路,沿河回家,口袋里的鞭炮派上了用场。我们点燃它,用力拽进
小河的深水中,不一会儿,几条小鱼翻着肚子飘了上来,偶尔还会收获一条大鱼。真是快乐的一天呀!天黑了下来,小孩子回到家,洗洗之后,钻进被窝,一会儿进入了梦乡,一个快乐的明天又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