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勇坐在山坡上望着前方那团巨大的雾气已经很久了。
老牛躁动不安地发出哞哞的叫声,随着身体晃动的铃铛声在孙小勇耳畔足足响了30秒才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老黑老黑,就属你最闹腾”,孙小勇站起身来,一边拍屁股一边嘴里嘀咕着向老牛走去。他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他拽紧老牛的绳索,他需要花一些力气才能牵得动它。
在下山坡之前,他又匆匆转头看了一眼笼罩在山坡另一边的雾气。还是一片混沌包裹在空气中,像发了霉的棉絮一样。
孙小勇回到渔儿村的时候,他阿妈刚把饭菜端好放在矮脚桌上,他阿爸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拿着蒲扇赶蚊虫。邻居大娘站在自己家门口,隔着一道围墙吆喝着,小勇回来啦,今天你阿妈又给你烧啥好吃的哩。“有啥好吃的咧,只有自己种的菜啦,”他阿爸抢先说道。
孙小勇把老牛拉进牛棚里,他阿爸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今天怎么回来恁么迟咧”,紧跟着就是啪的一声,清脆地打在皮肤上。孙小勇手上一边系着绳,一边回答他阿爸:”老黑今天能吃咧,拉都拉不回来。”脑子里却在想象着他阿爸打死的那只蚊子会吸了他阿爸多少血。
“阿妈,山那一边是什么?”吃饭的时候,孙小勇突然问他阿妈。
他阿妈好像没听见一般,还是一口一口地扒着饭,过了好一会,才放下饭碗,下巴颏朝他阿爸那边一抬,说道“问你阿爸哩”。
孙小勇头转了90°,看着他阿爸开始皱起了眉头,“我没去过哩,我恁么知道。但我听说那个地方荒着哩,一根草都看不见,没人去那边放牛,没草牛吃点啥嘛。”
孙小勇想告诉他阿爸阿妈一些什么,但是仅仅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渔儿村是一个傍山的小村子,村尾是一座山,村头也是一座山,打孙小勇记事起,他就在村头前的那座山上和老黑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他阿爸第一次让他把老黑带出去的时候,他到了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完好无损地又把肚子鼓鼓的老黑带了回来。他阿爸开心得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牛背上,逮着谁就说,“我儿厉害咧,放牛的本事天生就会的哩”。
那是孙小勇第一次看见阿爸那么开心,他暗暗地想一定要把牛放好,给阿爸争气。
孙小勇从此卯了劲地对待老黑,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带它出去一回。下午午觉醒了之后再带它出去一回。在他眼里,这个身体强壮、走路缓慢、喜欢甩尾巴的东西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意义所在。孙小勇渐渐习惯和老黑一起在山坡上度过时光,老黑吃草,他就躺着打盹。有的时候看着老黑慢慢嚼着草的样子,他也会噗嗤笑出来,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发呆,累了就躺下睡觉。如果那一天没有爬到山头看到漫天的雾气,孙小勇可能会继续这样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但从那一天开始,那一团雾气就像在他心里扎了根一般,扰得他半夜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团雾气,挤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在心理斗争了无数个夜晚之后,孙小勇终于决定翻过山头,朝那片雾气走去。他一头扎进雾气里,下坡的路一片迷茫,雾气里的小水汽跑进他的眼睛里,他抬起手用力一抹,却发现好像比之前看得更加清楚了。他感受到那些照射到眼皮上的光越来越炙热,他踉踉跄跄地从山坡上跑到山脚下,才发现自己眼前是一条河,一条巨大的河。他转过头又看了看他来时的路,发现背后是一片繁茂翠绿的草地,而雾气已消失不见。
孙小勇在渔儿村里见过河,他阿妈每次去洗衣服,他都会跟着去玩水,翻石头底下的小螃蟹。但是他没有见过这么宽的河,他觉得可能有100米那么宽。因为他听他阿爸老说什么什么东西高,怕是有100米咧。所以在他的脑子里,100米就象征着一个极度高或宽的形容词。他沿着河岸走,时不时会望向河的另一边。他弯腰捡起几粒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向河面上砸去。石子扑通一声地从水面上钻进去,泛起了一层层涟漪。孙小勇突然觉得心里的雾气散了,他不自觉地就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盘腿坐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他长得像极了他的阿爸。突然一阵波纹打碎了他的倒影,他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对面岸上有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小孩。
那小孩朝他喊:“喂,我们玩游戏正好缺一个人,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吗”?孙小勇突然愣住,他没想到对岸会有一个人,这个人还在跟他说话。
他左看看右看看,确信河的这边只有他一个人之后,才回那小孩的话,“我不会玩游戏,这个河我也过不来哩,我还有头牛等着我去牵回家咧”。
说完他转身就爬上了山坡,可能是想到老黑还在山的另一边,也有可能是害怕对岸的那个小孩会继续回复他。
“游泳过来就好了嘛。。。”孙小勇只听到这几个字。
一个月后,孙小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老黑在山上吃草的时候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着山的另一边,一片雾气。
然后它会突然不安地躁动起来,铃铛声响彻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