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主人公孙惠萱，在河北唐山打工，要送父母回四川老家，考虑父母是第一次坐飞机，担心他们在途中会遇到问题，所以就在父亲的后背上贴了一张16开的纸，纸上写着“父母第一次坐飞机 如上前询问 劳烦帮一下”。正如她设想的一样，她的这张纸引来了许多好心人主动帮忙，她的父母顺利而且开心地回到了四川老家。

同时，这个关于他父母带着纸条进站的小视频也得到了网友的关注和认可——短短16秒的视频，收到近50万个点赞、2.5万条留言。很多网友都觉得这个嘱托很贴心，也有人后悔自己想的不够周到，让父母出门时碰了不少壁。

无独有偶，类似的事，我还真遇见过，只不过，我遇到的那位老人却不怎么高兴。

那是去年冬天吧，没有几个人的特7路公交车上，我正享受着红色弱势群体专座的待遇。车到站，车门处上来了一位老爷子，老爷子用右手使劲地拽住扶手，似乎想借手臂的力量把自己的身体拽进车厢。因为他上车的样子有点特别，我不由得望向了他。上了车，老人好像有点用力踏出稳健步子似的向车内走来，犹豫地往车厢里边望了一下，随即便决定不往里走了。他客气地和我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在我身边的红座椅上落了座。

车在向前驶着，由于红色座椅的方向是横着的，所以邻座的我们并不太能看到彼此的脸，倒是老爷子一直捂着胸口的手成了我好奇的来源。“他是不是心脏不舒服，胸口疼？怎么老捂着......”我疑惑地偏过头看看他——老爷子虽然瘦，但精神和气色都不错，清癯的面庞上又高又薄的鼻子挺立着，有那么一股自律又节制的骄傲劲儿。“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虽然这么嘀咕着，但仍旧不放心地看向他扣着左胸的右手。“他是有什么信仰吗？就像奥运冠军领奖时边唱国歌边摸着自己的心脏？”我脑补着老人各种各样的身世，越补越好奇，就越是不由自主地看他的手。许是觉察到了我的眼神，老爷子的手往下按得更紧了，看的出，他五个手指因为用力绷着劲儿都有点发白了。“他应该不是心脏疼，而是在故意用手挡着什么”我琢磨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兜里的电话响了，他不得不拿开他的右手去掏电话。当时的我简直有点高兴，终于可以看看他捂着啥了。那是一张字条，比名片大一圈儿，上面用粗笔写着几个字“父亲痴呆，紧急时联系”，紧挨着底下是一行数字，太小，没有看清。我永远忘不了当时我看到那几个字时的感觉，震颤、羞愧、酸楚......我赶紧低下了头，下巴紧紧地埋进了围脖儿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冒犯一个人，我满带着猎奇的心理去窥视别人，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东西不是丑陋，不是恶俗，但似乎比丑恶还不该被看到，这是属于一位老人的无奈，接受自己已然是个弱者的无奈。尽管他已经老了。

老爷子发现了我的注视，脸上原本挂起的五官瞬时羞赧地沉了下去。这神情让我想到了严顺开扮演的阿Q，胆小可怜又无奈还带着那么点儿不服气。过了几秒，大约是发现我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他微微直了直身子，叹了口气，说：“这是我儿子给我弄的，他怕我丢了，其实我根本没痴呆！只不过有点爱忘事，上了年纪不是正常的嘛！我不想给他找麻烦，他非让我贴着就贴着吧。哎，本来没怎么着，这下真成傻子了......”

他这么一解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才好，安慰他没人在意这个？说他儿子做的不对？好像怎么说都不合适。于是，我决定转变思路，既然木已成舟，那就赶紧想想有什么方法帮他遮一下这张字条吧，至少让它看起来不这么“傻”。

我拉开我万能大兜的拉锁儿，埋着头试图找出个能遮挡的物件，可是这扒拉那扒拉，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一样能用的上的。老爷子看我突然着急地一个劲儿地翻腾包儿，关心地问：“姑娘，你是什么东西丢了吗？别着急，慢慢找！”

“我...我没...我好像找不到我的充电器了！！我想不起把它放哪了......”

“别着急，好好找找，是不是落在哪儿了”“我就说嘛，谁都备不住忘这忘那的......”

找了一通，我还是没能找到什么适合挡住他胸口字条的东西，看来他得一路捂着了，我沮丧地拉上了包。

他仍旧捂着胸口的字条儿，脸上还露出有点为我担忧的表情，我跟他抿了下嘴，说：“别说是您，我这么年轻也常忘事儿。万一哪天出门忘拿手机了，还真需要像您那样的一个字条。我觉得您儿子那个法子其实不赖，您回头让他把字儿练练，弄得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您也不用老替他捂着他这两笔抹儿了！”

“哈哈哈，就是，这臭字儿，丢人！”

过了几站，老人下车了。我终究没能帮上他，不知道他以后出门会不会还要捂着胸口走路。

我独自坐在红色专座上。假如我有一天给自己父亲的衣服上贴了这么个字条，父亲会作何反应？他会不会宁愿选择不再出门？再想想如果有一天，我老得也需要这么一张字条了，我又将怎么说服自己坦然地接受它？

这么看来，近期新闻里的那位四川老人倒还是蛮看得开的，但是人和人不一样，有因为能顺利回到老家“特别高兴”的老人，也同样有不能接受这种方式的要强的老人。

这样的纸条，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但并不是普遍适用的方法，也不能够解决老人遇到的全部问题。

其实老人这个群体本就应该得到社会的关照，无需我们为其中的每个个体去呼吁。如果我们拥有更完备的公共设施，更人性化的服务和更包容的社会环境，或许我们对父母的担忧就能少一点，父母也就能少失去一些东西。

伴随着衰老，人会丧失很多，但，尊严这种东西，我们总得想法子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