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三叠

暮色漫过松花江面时,总有些锈红的铁皮水壶在记忆里咕嘟作响。老厂区的烟囱在九十年代初的黄昏里吞吐云絮,像父亲们叼着的烟卷,灰白的烟灰簌簌落在搪瓷缸沿。我们这些"厂子弟",脚上的棉乌拉踩碎冰棱的声响,是八十年代最后的回声。

童年是裹在蓝布棉猴里的。厂办幼儿园的暖气片烘着冻梨,铝饭盒里结着冰碴的酸菜饺子,是计划经济余温里最温热的刻度。记得父亲总把"八级工"的铝制徽章别在中山装前襟,锃亮得像冬夜路灯下的冰溜子。大礼堂每周放映《庐山恋》,银幕上的接吻镜头总被大人的咳嗽声淹没,而我们挤在条凳缝隙里,舔着三分钱一根的糖稀棒,看彩色胶片在霉味弥漫的空气中闪烁。

下岗潮来临时,春天结着冰碴。1998年的台历停在三月那页,父亲把劳保手套叠成豆腐块收进木箱,像封存某个庄严的仪式。母亲在阳台上支起缝纫机,蝴蝶牌机头啄食布料的声响,啄碎了福利分房里的集体梦境。我们突然发现厂区围墙外的世界:录像厅霓虹舔舐着夜雪,旱冰场旋转的彩灯里,邓丽君的歌声与机床轰鸣此消彼长。

如今站在中央大街的石子路上,手机镜头里尽是直播卖红肠的年轻人。他们身后,索菲亚教堂的鸽子掠过美团骑手的黄头盔,冰雪大世界的冰雕映着抖音的荧光。那些南下闯荡的伙伴,朋友圈晒着广式早茶,却在腊月集体换上"东北大花袄"特效。松北新区的滑雪场上,昔日的车间主任孙子踩着单板,身影掠过废弃的龙门吊。

我常在深夜点开老厂区的卫星地图,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颗粒重现出幼儿园褪色的木马。雪落无声,覆盖过国企幼儿园、下岗职工夜市和网红打卡墙,却盖不住地底下纵横的暖气管——它们仍以八十年代的体温,默默孵化着新世纪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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