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荣华背后
入秋的风,比夏日更凌厉。城市的天空灰蒙蒙,像一张未洗净的画布。
顾安屿坐在会议室的长桌边,眼前摊开厚厚一叠设计方案。会议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墙上的投影机嗡嗡作响。甲方代表穿着笔挺西装,手腕上的表反射出冷光。
“顾工,你的方案不够亮眼。”对方的语气不容置疑。
顾安屿指尖微微收紧。那份方案是他熬了无数个夜晚画出的,强调自然采光、绿化空间与人性化设计。他设想过人们在午后可以坐在开放的广场上看书,孩子们能在阳光下奔跑。可在客户眼里,这些只不过是“平淡无奇”。
“我们要的是震撼效果,要能抓住眼球的东西。”甲方代表敲着桌子,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
顾安屿的上司在一旁笑着附和:“安屿,你的思路很好,但要学会灵活。甲方花钱,自然有他们的需求。别太执着。”
空气中有股压抑的气息,像是密不透风的玻璃罩,把顾安屿牢牢困住。他喉咙发紧,想开口争辩,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带着暗暗的期待和施压。
他沉默了。
散会时,上司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你有才华,但别太倔。要记住,这个社会,不是你要什么,而是别人要什么。”
顾安屿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他手里拎着那份厚重的方案,像拎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夜晚的风夹着冷意,他照例去了弄堂里的咖啡馆。那是一家小店,木质的门推开会吱呀作响,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烘豆香。窗外的梧桐树偶尔有几片叶子拍打在玻璃上。
林澈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半凉的美式。她穿着一件米色针织衫,头发随意扎起,面前摊开几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见到他,她抬起头,目光清亮。
“今天看起来很累。”她语气不重,却像一把小小的针,戳破他心底的伪装。
顾安屿低低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文件丢在桌上:“被客户挑方案了。他们要华丽的东西。”
林澈静静听着,没急着开口。片刻后,她从照片堆里抽出一张,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位街头拉二胡的老人,背景是城市夜晚的霓虹灯。灯火喧嚣,广告牌色彩斑斓,而老人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与世界隔绝。
“你看,他不在乎旁边有多少人走过,也不在乎他们喜不喜欢。”林澈的声音很轻,却笃定,“他只管拉好自己的曲子。”
顾安屿指尖停在照片的边缘。照片里的老人背影瘦削,却倔强。他看着,心口一阵发酸。
“可是……你不觉得孤独吗?”他忍不住问。
林澈笑了,眼睛里有光:“孤独不可怕。至少,他没有违背自己。”
顾安屿怔住,像被什么击中。他望着她,忽然觉得,那份疲惫也被卸下一半。
几天后,林澈的小型展览开幕。场地在一间老旧仓库改造的艺术空间,墙壁粗粝,地板吱吱作响。她几乎把所有积蓄都投入进去,租场地、冲洗照片、布置展台。
下午三点,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下来,尘埃在光束里漂浮。展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些人,大多是附近的学生或路过的市民。
林澈穿着一条洗得有些旧的长裙,站在入口迎人。她的笑容温柔而真诚,每当有人停在某张照片前,她都会走过去,耐心讲述背后的故事。
“这张,是我在雨天街角拍的。那天路人匆匆,只有她撑着伞,静静站在那里。”
“这张,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手牵手过马路,动作慢得让我担心,但他们互相搀扶着。”
有个年轻人买下了一张黑白照片。林澈小心翼翼地把相框包好,递过去时,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刻,她的笑容,比任何灯光都明亮。
顾安屿站在角落,看着她。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心疼、钦佩,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想要保护她,让她不用这么辛苦。
展览结束后,场地渐渐空荡。灯光熄灭,热闹散去,只剩林澈一个人在收拾相框。顾安屿走过去,帮她把沉重的画板抬到一边。
“你累吗?”他轻声问。
林澈抬起头,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却笑得真切:“累啊,但值得。至少,今天有人看见了我的作品。”
顾安屿喉咙一紧。他低下头,看见她手背上的小口子,心里涌起酸涩。
几天后,事务Suo传来消息:如果顾安屿能拿下这次商业综合体的方案,不仅能升职加薪,还能得到公司股权激励。那意味着车子、房子、社会地位,一切都会改变。
上司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安屿,这是机会啊。有时候理想是理想,现实才是饭碗。你该懂的。”
顾安屿沉默。他想起林澈在展览上闪亮的眼睛,又想起她搬相框时布满伤痕的手。心里像被撕扯着,疼得厉害。
周末,天气晴朗。他们走在城郊的稻田边。风吹过,金黄的稻穗起伏,远处传来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夕阳把天边染成温柔的橘色。
林澈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问:“顾安屿,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顾安屿愣了:“后悔什么?”
“后悔过这种清贫的日子。”林澈低下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别人都在往上爬,挣大钱,你却跟我一起在这里吃凉皮,看落日。”
顾安屿盯着她,良久,才缓缓笑了:“荣华未必是真的,清贫也未必是坏的。”
林澈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光。夕阳映在他的眉眼间,那份沉静让她心口颤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也许,就算未来再难,她也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
可命运从来不会让人安宁。
那天深夜,顾安屿接到上司的电话。电话那头语气笃定:“公司已经决定采用客户的意见,你的原始方案必须修改。别再固执了,安屿。这是你飞黄腾达的机会。”
电话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安屿坐在书桌前,窗外的灯火闪烁。他望向城市夜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却像一张冰冷的巨网,把人牢牢困住。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浮现林澈的模样。那晚,她窝在昏暗的房间里,灯光下修片,发来一张照片,配文只有两个字:【加油。】
那一刻,他心口像被什么紧紧攥住。
理想与现实,荣华与清贫。天平在他心里摇摆不定。
秋风呼啸,吹得城市灯火摇晃。他却清楚,自己的选择,或许将改变余生的方向。
这一夜,漫长而沉重。
五、 裂痕
初冬的风,比秋天更冷了几分。
顾安屿把最新的修改方案摊开在办公桌上。纸上不再是他熟悉的留白和自然光,而是夸张的造型、复杂的灯光设计和奢华的装饰元素。甲方满意地点头,上司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才像样子。”
他嘴角微微上扬,礼貌应对。可当夜幕降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那些线条却像陌生的符号,让他心口发闷。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这是升职加薪的捷径,是能给她更好生活的“筹码”。
那晚,他带着疲惫走进咖啡馆。林澈已经在等他,桌上摊开几张新拍的底片。见到他,她笑着招手:“快来看,这几张拍得还不错。”
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就像孩子展示心爱的宝贝。顾安屿走过去,坐下,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而是神情有些恍惚。
“你今天好像心事很重?”林澈歪着头看他。
顾安屿犹豫片刻,终于低声说:“我修改了方案。按客户的意思。”
林澈愣了一下,笑容微微僵住。
“什么意思?你之前不是说,坚持公共性和自然感很重要吗?”
顾安屿避开她的目光,把手指在杯壁上敲了敲:“客户要的就是那样的效果。如果不改,项目可能会被别人拿走。”
林澈安静了几秒,眼神逐渐冷下来。
“所以,你妥协了?”
顾安屿心口一紧:“不是妥协……只是权衡。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一直停在原地。我……”
他想说“我想过更好的生活”,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林澈盯着他,眼神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不愿面对的那部分。
“顾安屿,你不是这样的。”她声音轻,却带着颤抖,“你以前告诉我,建筑是为了人,为了生活。可现在,你只是为了讨好他们。”
顾安屿呼吸急促,胸口像被压上一块石头。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那你呢?你可以为了摄影一直过这种日子,可我不能。我不想一直挤在小房间里,看着账单发愁。我想要改变。”
林澈怔住,脸色一点点白了。
咖啡馆的灯光昏黄,暖色调,却照不亮他们之间逐渐加深的阴影。
几天后,林澈偶然在事务Suo公开的项目介绍会上,看见了顾安屿的设计。那张巨幅效果图挂在大厅中央:高耸的玻璃幕墙,炫目的灯光装饰,繁复到几近浮夸的细节。
她站在人群里,胸口一阵冰凉。那根线条分明的图纸,与他曾经在深夜里摊开在咖啡馆桌上的草图,判若两人。
人群里响起掌声,甲方代表笑容满面。顾安屿西装笔挺,站在讲台上,接受赞扬。他的目光在台下游移,却不敢停留在她身上。
林澈静静地转身,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晚上,顾安屿去找她。小屋里灯光昏暗,桌上堆满了底片和笔记本。林澈坐在桌边,低头修图,听见门响,只是抬了一下眼皮,没有说话。
顾安屿心里一沉,走过去,轻声喊:“澈。”
她没回应,只是继续摆弄手里的相机。
“我知道你生气。”顾安屿忍不住解释,“可你要明白,那是我的工作。现实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单纯。”
林澈终于抬起头,眼神冷静得近乎陌生:“你说过你讨厌妥协。可现在呢?你把理想亲手交出去换掌声。”
顾安屿呼吸一滞。
“林澈,我只是……”
“只是想要所谓的‘更好生活’?”林澈打断他,笑容讽刺,“你以为我想要的,也是那些灯红酒绿吗?顾安屿,你到底在为谁活着?”
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他心口。
顾安屿的喉咙哽住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词。是啊,他到底在为谁活着?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空气沉默,落针可闻。窗外的风吹过,呼呼作响。
林澈终于放下相机,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守住那点坚持。可原来,你比我想象中更容易放手。”
她站起来,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顾安屿伸手,却没能触碰到她。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们之间,裂开了一条缝隙。
那晚,顾安屿走出小屋,街道空旷,风冷得刺骨。他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心里空落落的。
他抬头望向高楼林立的城市,霓虹灯依旧炫目,却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胸口像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