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相识,杨安星就开始和他的“精神领袖”李叶茴共同出入宿舍部。到了周末,杨安星黏着李叶茴一起自习,李叶茴不会去,他也不会去。所有人都说他们是:“自习室的两口子”。
流言蜚语逼着李叶茴胡思乱想,但她很快恢复冷静,因为杨安星的一举一动没流露任何暧昧。他们是战友,这感觉来得比“暧昧”更真实。
不可否认的是,杨安星的眼神中开始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光芒。
一日,他约她周五去操场聊天,李叶茴回绝:“不好意思,我那时间一般要给老人打电话。”
过了一会,杨安星又忍不住问:“那隔天行吗?”
李叶茴觉得奇怪:“有什么事情不能现在说吗?”
“我想在操场对你说,自习室学习氛围太浓厚,让我说不出来。”他一阵紧张。
李叶茴一头雾水地点头答应了。联想可能出现的情景让她忍不住激动,但爱情绝对是这一阶段碰不得的奢侈品。
李叶茴一手摸着满脸痘痘,另一只手抓了抓肚皮赘肉。若是杨安星爱上自己,拿他一定是瞎了。不过想起对方也并不算帅气的面容,这事不一定不可能。
约定当天,杨安星和朋友去了新加坡附近的乌敏岛旅行。李叶茴一个人心神不宁地在自习室里一边学习、一边看表。
八点五十五分的李叶茴还在奋笔疾书,九点时她已然端坐在操场的观众台上。一天没喝水,李叶茴有点渴。
九点零五分,杨安星抱着一个椰子狂奔过来:“这是送你的。岛上的原住民没什么做生意的机会,就检点椰子啊、石头啊,在上面涂鸦,再卖出去。”
李叶茴才注意到椰子上画着她最爱的蜡笔小新。冷冷的月光中突然吹出一阵清风,让人神清气爽。她在自习室呆久了,感觉自己被闷成了一缸泡菜,一下子这么悠闲地坐在户外,自觉像是挂在阳台上吹风的腊肠。
“李叶茴,我有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跟你讨论。”
他坐在她身边,双手相扣、十指摩擦、睫毛微颤。
“请讲。”
“李叶茴,你知道吗,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女侠一样的形象。你真的很勇敢。”
“嗯。”
“每天陪你自习,看你为了梦想奋力奔跑,我感觉自己之前的人生都荒废了。虽然还是没有你用功,但奋斗的日子让我感到脱胎换骨了。可是我的语言班要结束了...”他声音沉下去。
“你要回国了?”李叶茴有点吃惊。
“对...”杨安星耸耸肩,“可是我不想走。和你呆久了,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安逸的人生。”
然后他使劲揉了揉脸,五官都挤成一团,好像接下来的决定将耗费他一生的力气:“我想转班,去尝试新加坡本地高中,这样能给我省两年时间...可是我不敢。”
李叶茴在这个男孩身上看到最初那个举棋不定的自己,那个被学费、升学率、他人的目光等现实条件限制的自己。这些因素像一根根熊熊燃烧的木材,曾经焚烧着被悬于火上的自己。是谁把自己挂上去的呢?还是自己。
李叶茴问了问基本情况,才得知杨安星也是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进入本地高中,就可以得到政府资助,而且有很大机会上新加坡两所好大学。如果去了澳洲,家里虽承担得起,但听说那里像牧场,只有牛和羊。”
李叶茴看着杨安星期待的眼神,突然明白曾经不敢给她贸然建议的人。一个选择能决定一段青春年华,而青春年华多半定义了人生的荣辱成败。这责任太大。她怕自己害了这个好朋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能为你的人生做决定。我不敢支持你,更不想打击你,但是你无论做什么决定我,我都挺你。”
风吹开少年的头帘,露出眉间愁云密布。令人熟悉的愁云密布。
“如果...如果我输了怎么办?”
再熟悉不过的问题。
李叶茴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这问题是杨安星问他自己的。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李叶茴又失眠了。她握了握拳头,发现曾经受伤的手指还会痛。这痛感带她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在操场边嘶声裂肺地求母亲给自己一个机会的夜晚。
杨安星,我希望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
第二天,杨安星黑着眼圈、夸张地拉开自习室门、一屁股坐在李叶茴身边:“我一晚上没合眼。我不知道我未来要做什么,但我确定不要平庸的一生。我转班了。”
李叶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空气中有一些东西只有这些冒险家才懂。
治疗失眠之路无比曲折:听说喝蜂蜜牛奶让梦变甜、喝啤酒让人迷醉...李叶茴都试了,发现牛奶让人变白变胖、啤酒让人头晕脑胀外,自己的瞌睡虫还是不能如期到来。
周五晚上,李叶茴在床上烙饼到两点,便索性起床,叫上秀秀去散步。
夜黑而潮湿,黄灿灿的路灯彼此相望。李叶茴看着秀秀在马路牙子上锻炼平衡力,便跟她讲起“三次翻车”的故事、还有这事故让她对平衡力挑战的害怕。
她们走入了未知花园,看到园区中央有一座六层白塔,四周树着几面墙。不远处两个尖底教堂,上面顶着大得失去协调的十字架。
秀秀说:“这是墓园啊。塔是骨灰塔,墙是骨灰墙...我们不要进去了...”
可李叶茴毫无顾忌地大步迈入,秀秀缩手缩脚地紧随其后、脑袋像波浪鼓一样左顾右盼。
墓园并不阴森恐怖,月光下的大理石白塔甚至散发出浪漫的荧光。
两个人先去大教堂一探究竟,发现里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骨灰墙。她们挨个观察着逝者的照片,口中默念着他们的生辰和宗教信仰。
“秀秀,你家里人还好吗?”
“嗯,挺好的。我爸爸妈妈在天津打工。”
“你不是山东人?”
“是啊。我们家把房子卖了供我来新加坡。所以他们在山东没地方住,就去天津打工了。”
李叶茴一直认为无视淘汰率、随意挥霍时间的秀秀是个富家女...再不济也是小康家庭,可是没想到懒散的她也背负家族的期望。
“你家花那么大力气把你搞出来,你怎么还不好好努力?”
李叶茴走得快,秀秀跟不上,也就放弃了。两个人分别在两堵骨灰墙后面继续看着那些未知的、久远的面孔,脑海中勾勒出故人的一生。
“我有好好努力啊!”秀秀辩驳。
好好努力地巴结所有人?好好努力地挥霍时间?
“我有根据老师要求背单词;我有上课不玩手机呀。”
在这种“成人高考”类的学校,如果想要有满意结果,只是跟着学校走远远不够。
或许别人天资聪颖、学习上事半功倍?
“那你现在水平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不过及格肯定没问题。班上一半人及格不了呢!”她颇为骄傲。
李叶茴想了想,按照超过96%的淘汰率,不要说卡在中位线的将将及格,哪怕是差一点考满分的人都要如履薄冰。
她充满母性的拯救心态又开始泛滥。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走出教堂,开始向白塔前进。
夜晚的雾气像清凉的面膜,安静地敷在他们的脸颊上、睫毛上和对未来的期待与紧张上。
“你听说过淘汰率吧?”
“嗯,当然。”
“那你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会被淘汰吗?”
“嗯,当然。”
“家里人付出那么多,为什么不争取不被淘汰呢?”
白塔边的骨灰墙审阅完了,两个人静静地在白塔一层等电梯。
“我妈妈从小管我很严。我学习不好她就骂我,也从来不让我像个女孩子一样生活。她不让我留长头发,也不让我穿色彩鲜艳的衣服。”
李叶茴看着她土鳖的打扮,突然明白点什么。
“然后呢?”
“反正就是很压抑。未来也很迷茫。”
“所以你想去瑞士?去盖大房子?”李叶茴想起秀秀告诉过自己的梦想。
“嗯,是啊,我以后要去瑞士。”秀秀笑着看李叶茴,眼睛里第一次闪出花季女子该有的华彩。
很快这华彩熄灭。秀秀继续说:“我其实是谈过恋爱的。”
宿舍部的女生凑在一起时有人问过秀秀这个问题,带着“调戏”的口吻。那个时候,秀秀只会傻笑着摇头,引来哄堂大笑。又有人打趣:“那你喜欢过别人吗?”秀秀也傻笑着摇头。大家开始觉得无趣便放过了她。
李叶茴有些震惊。电梯持续上升。门缝透进来的月光在秀秀的鼻尖跳跃。
“我初一的时候谈过恋爱。我追的那个男生。我给他写信,给他买水。他很帅,虽然我朋友都不这么觉得。我一直追到高二快离开的时候才追上他。我也是他的初恋吧。后来我在QQ空间里写了一大篇文章表达获奖感言,被我妈看到了。”
电梯门打开,两个人走出去。银白色月盘又大又圆,将远处的住宿部和四周沙沙作响的森林照得明明寐寐。
“我妈带着我找到他,当着他的面打了我一巴掌。他没说什么,挺害怕的。我妈妈让他离开我,他就离开了。后来我就来新加坡了。”
“我不想那么拼,没意思。他们为我付出很多,卖了房子,可是我不想讨好他们,没意思。就这样开开心心地活着,离他们远点,挺好。反正淘汰率那么高,最后留不下来他们能理解。”
“我是挺想去瑞士盖房子的,哈哈。不过仔细想起来也没那么有动力。大家都说想让人刮目相看,我曾经也想过,要好好奋斗,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可以现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人需要我取悦,我也不知道考给谁看。别说考给自己看这种话,我也不想取悦自己。”
李叶茴久久地沉默着。
秀秀接着说:“他们其实离婚了的,只是住在一起。我爸病了,得让人照顾着,过一天算一天吧。我都二十多岁了,我感觉和四十多岁没什么区别。我感受不到什么青春的美好。我喜欢的东西都被毁了。你看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那些频繁换男友的女孩子,挺羡慕他们的,所以我也挺乐意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跑的。”
“我知道你肯定有点瞧不起我。毕竟我算是不懂事的吧。可是你想想,这么高的淘汰率,我基础这么差,万一拼死拼活一年什么都没得到地回到他们身边,回到过去的生活,那么我还不如就花这一年好好享受远离他们、手上拿着大把零花钱的日子。至少我体验过,也算没白来。”
李叶茴忽然明白,这世上太多机遇,人们各取所需。之所以自己看不起那些挥霍家产、无所事事的留学生,是因为自己从小活在一维世界,见识短浅,只懂得非黑即白。人性的复杂常常让她措手不及,望着秀秀茫然的背影,她庆幸自己是那种可以化悲痛为力量的人。